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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一個多星期,亨利都不在家。這段時間,他幹了些什麼,呆在什麼地方,均無人知曉。這次隱居使他免遭混血兒的瘋狂舉動,也招致那可憐的女子喪命之災。她將自己的全部希望都寄託在所愛的人身上,人世間還從未有一個女子這樣愛過。這一星期的最後一天,將近夜晚十一時,亨利乘坐馬車來到桑-雷阿爾公館花園小門前面。還有三個人陪同他前來。

  車夫顯然也是他的朋友,因為他從座位上直立起來,有如一個全神貫注的哨兵,想聽聽有沒有動靜。其他三人,一人站在街上,把守門外;第二個背靠園牆,站在花園裡;最後一個手握一串鑰匙,陪同德·瑪賽前行。

  「亨利,」夥伴對他說道,「有人出賣了我們。」

  「是誰呢,我的好費拉居斯?」

  「他們沒有全睡覺,」行會頭子回答道,「一定是宅中有人既沒有喝酒,也沒有吃飯……你看,你看那邊有燈光。」

  「我們有住宅的平面圖,看看這燈光來自何方?」

  「我不用看平面圖也知道,」費拉居斯回答道,「這燈光來自侯爵夫人的臥房。」

  「哎呀!」德·瑪賽大叫失聲,「她肯定今天剛從倫敦來到。這個女人連報仇也要占我的先!可是,她若是走在我前頭,好格拉蒂安,咱們一定將她送交法庭!」

  「你聽!事情已經幹完了,」費拉居斯對亨利說道。

  兩位朋友側耳細聽,果然聽到微弱的呼喊聲。那聲音,就是猛虎,也會為之感動。

  「你那位侯爵夫人沒想到,聲音會從壁爐的煙囪裡傳出來,」行會頭子笑著說道。一位批評家,在一部美妙的作品中發現了一個錯誤時,正是這種得意的笑。

  「惟有我們能預料這一切,」亨利說道,「等我一下。我想去看看樓上到底怎麼回事,好知道她們這家庭糾紛是怎麼處理的……我敢以上帝的名義發誓,她一定叫另一個零受罪。」

  德·瑪賽靈巧地爬上他熟悉的樓梯,認出了去小客廳的途徑。待他打開小客廳的門,不禁渾身顫抖起來。見到鮮血流淌,意志最堅強的男子漢也會不由自主全身發抖的。何況,他眼前的景象,不只令他驚異而已。侯爵夫人不愧是個女人:她對報復進行了周密考慮,其陰險惡毒程度無以復加,這正是弱小野獸的特點。她將怒氣掩飾起來,穩穩當當殺了人,然後再來懲罰他。

  「太晚啦,我心愛的!」奄奄一息的芭基塔說道,她目光暗淡的眼睛轉向德·瑪賽。

  金眼女郎躺在血泊中,氣息奄奄。所有的燈燭全都點燃,還能聞到一股幽香,房中有些淩亂。交了鴻運的男子的眼睛,從那上面大概可以看出各種情欲所共有的瘋狂舉動。這一切都說明,侯爵夫人頭頭是道地審問了犯人。這套雪白的房間,鮮血那麼刺眼,顯示出經過長時間搏鬥的痕跡。靠墊上有芭基塔的手印。她處處緊緊抓住生命不放;她處處自衛;她處處挨刺。羅紋牆幔,整幅整幅地被她血跡斑斑的雙手撕下。毋庸置疑,她那雙手經過了長時間的搏鬥。芭基塔大概試圖爬到天花板頂上去,沙發的靠背上有一排她赤足的腳印,肯定她在那上面奔跑過。她的身體被殺人兇手的匕首刺得遍體鱗傷,表明她曾怎樣英勇奮戰保衛自己的生命。正是亨利使她那樣珍惜自己的生命。她躺在地上,臨死時還朝德·桑-雷阿爾夫人的腳腕咬了一口。德·桑-雷阿爾夫人手中還握著自己的匕首,沾滿鮮血。侯爵夫人頭髮被揪掉,渾身是咬傷,有幾處鮮血淋漓;長袍撕破,身體半裸,前胸被抓破。她這副模樣真是妙不可言。她貪婪而狂怒的頭,呼吸著血腥。她氣喘吁吁,嘴半張半翕,只用鼻孔呼吸已不夠使喚。某些野獸,狂怒起來,撲向敵人,將其弄死,得到勝利就安靜下來,仿佛已將一切遺忘。也有的野獸,圍著它們的犧牲品轉來轉去,看守著,惟恐誰來將它搶了去。這與荷馬史詩中的阿喀琉斯頗為相似:阿喀琉斯拖著敵人的雙腳,圍著特洛亞城轉了九圈。侯爵夫人也是如此。她沒有看見亨利。首先,她自知是獨自一人,無需擔心有目擊者;其次,熱血使她醉醺醺,搏鬥使她過於興奮。即使巴黎傾城出動,圍繞著她形成一個競技場,她恐怕也會視而不見!就是一聲霹靂,她恐怕也毫無感覺。甚至芭基塔咽了最後一口氣,她都沒有聽見,以為死人還能聽見她說話哩!

  「死不懺悔!」她對死人說道,「進地獄去吧,忘恩負義的惡魔!除了魔鬼,你再也不會屬￿任何人了!你為他送掉性命,倒欠我整整一條命!死吧,死吧,多遭點罪吧!我心地在太善良了,一小會就把你宰了,你留給我的痛苦,我真想叫你都嘗嘗!我,我不死!我要痛苦地活下去,我已淪落到只愛上帝的地步了!」

  她注視了芭基塔一會。

  「她死了!」她停頓一下,陡然轉過身來,自言自語道,「死了!啊,我傷心死了!」

  侯爵夫人悲慟欲絕,無語哽咽。她想撲倒在沙發上,這一動使她得以看見亨利·德·瑪賽。

  「你是什麼人?」她說道,舉起匕首向他奔去。

  亨利一把扼住她的手臂,於是二人面面相覷。頓時,極度驚異使兩人脈管裡血液凝固,如同受驚的馬一般,雙腿顫抖起來。確實,兩個相貌酷似的孿生兄弟也不會比他們兩人更相象。二人異口同聲說道:

  「大概杜德萊爵士是你父親吧?」

  每個人都表示肯定,低下頭來。

  「她對我們這個血統是忠誠的,」亨利指著芭基塔說道。

  「而且她沒有一點過失,」瑪加麗達-歐菲米亞·波拉貝麗爾答道。她發出絕望的呼喊,撲倒在芭基塔的屍體上,「可憐的姑娘!噢!我真想讓你死而復生!我錯了,原諒我吧,芭基塔!……你死了,我,我卻活著!我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

  這時,芭基塔母親那令人毛骨悚然的面孔出現了。

  「我知道,你要對我說,你把她賣給我,並不是為著要我將她殺死的!」侯爵夫人失聲叫道,「你為什麼從洞裡鑽出來,我也知道。不要說了,我雙倍賠償你!」

  她走到烏木櫥櫃前,取出一袋黃金,輕蔑地擲在老太婆腳下。黃金的聲響竟然有那麼大的力量,格魯吉亞老太婆呆滯的面孔上綻出了微笑。

  「我來的正是時候,妹妹,」亨利說道,「法律即將要求你……」

  「沒事,」侯爵夫人回答道,「只有一個人會要求交代這個姑娘的事,那就是克裡斯泰米奧。可是他已經死了。」

  「那這位母親呢?」亨利指著老太婆說道,「她不會一直對你進行敲詐麼?」

  「在她那個國度裡,女人不是人,而是可以任意處置的東西,可買,可賣,可殺,總而言之,可以拿來隨意開心,就象你在這裡使用自己的家具一樣。再說,她有一癖,足以壓倒一切欲望。即使她愛過自己的女兒,這一癖也要將她的母愛扼殺。一癖……」

  「是什麼呢?」亨利打斷妹妹的話,急忙問道。

  「賭博,但願你不要這樣才好!」侯爵夫人回答道。「可是,」

  亨利指著金眼女郎說道,「要消滅這一時衝動的痕跡,你找誰幫忙呢?法律也不會容忍你這麼無法無天啊!」

  「我有她母親,」侯爵夫人指著格魯吉亞老太婆,回答道。

  她示意老太婆不要走。

  「我們後會有期,」亨利說道,他想到自己的朋友們一定等得焦急,同時感到也必須走了。

  「不,哥哥,」她說,「我們永遠也不會再見面了。我要回到西班牙去,進LosDolores①修道院。」

  ①西班牙文:痛苦,悔恨。

  「你還太年輕,也太漂亮了,」亨利對她說道,將她抱在懷中親吻了一下。

  「永別了,」她說道,「失去了在我們看來是無限的東西,是什麼也安慰不了的。」

  一星期以後,保爾·德·瑪奈維爾在杜伊勒裡花園斐揚平臺上遇到德·瑪賽。

  「喂,大惡棍,咱們那位標緻的金眼女郎怎麼樣了?」

  「死了。」

  「怎麼死的?」

  「肺病。」

  一八三四年三月至一八三五年四月於巴黎

  [袁樹仁/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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