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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七


  七 五個奧勳

  穿過聖約翰廣場的街,上面一段叫做大納雷特①,底下一段叫做小納雷特。在貝裡地區,「納雷特」的意思等於熱那亞方言中的salita,專指坡度陡峭的街道。從聖約翰廣場到維拉特門的納雷特陡得非常厲害。奧勳老先生的屋子和冉-雅克·魯傑的屋子遙遙相對。逢著對面挑起窗簾或是打開大門的時候,在奧勳太太起坐的堂屋裡可以從窗中望見魯傑家的動靜;反過來也一樣。兩所屋子沒有什麼分別,大概出於同一建築師之年。奧勳生在伊蘇屯,早年在貝裡的塞勒地方當所得稅和產業稅的徵收員,後來跟伊蘇屯的徵收員對調位置,回到本鄉娶了按察使助理風流盧斯托的妹妹。奧勳在一七八六年上退休,沒有受到大革命的風浪;而他也完全擁護大革命的原則,一切守本分的人總是跟著勝利者搖旗呐喊的。奧勳先生號稱大吝嗇鬼,絕對不是盜竊虛名。可是要描寫他,說話未免重複。有一樁使奧勳出名的嗇刻事兒,足以說明奧勳先生的全部作風。

  ①這條街於一九三〇年改名為奧諾雷·德·巴爾札克街。——原編者注。

  他的過世的女兒當初嫁給博尼希家的時節,奧勳家請博尼希家吃飯。女婿本有大宗遺產可得,因為做買賣失敗,尤其父母不肯接濟,鬱鬱悶悶死了。那時博尼希家的兩老還在,看見奧勳先生為保護女兒的陪嫁,自願做外孫的監護人,非常高興。且說奧勳小姐簽訂婚約那天,雙方家長在堂屋裡會齊,一邊是奧勳一家,一邊是博尼希一家,都穿得齊齊整整。

  年輕的公證人埃隆正在鄭重其事的宣讀婚約,忽然廚娘闖進來向奧勳先生討繩子紮火雞,火雞原是當天的正菜。前任徵收員從大氅口袋裡掏出一根繩子,大概已經紮過小包裹之類,交給廚娘;廚娘還沒走出堂屋門,奧勳先生就高聲吩咐:「格麗特,用過了就還我!」

  格麗特是貝裡一帶對瑪格麗特的簡稱。

  你們從此可以懂得奧勳先生的為人,也可以懂得地方上為什麼挖苦他,把他老夫妻倆和三個孩子稱為五個奧勳。

  老奧勳的脾氣變得一年比一年煩瑣,越來越在小事情上認真,而他那時已經八十五歲了!象他那種人,在街上談天談得最有勁的當口,會彎下身去撿一支別針,拿來扣在翻袖上,嘴裡說:「女人家要做一天呢!」他會怪怨現在的呢絨質地太差,說他的大氅只能穿到十年。奧勳是高個子,又瘦又幹,皮色發黃,很少說話,很少看書報,不肯讓自己辛苦;他象東方人一樣講究規矩,家裡的伙食清淡之極,每個人的口糧都由他親自過秤。他一家的人口也不少,除了老婆,外孫巴呂什,外孫女阿道菲娜,這兩個都是博尼希家的承繼人,還有自己的孫子弗朗索瓦·奧勳。

  一八一三年的大徵兵把以前逃過兵役的青年都抽去編成所謂「榮譽禁衛軍」;奧勳的大兒子那一次也被徵發,在哈瑙一仗中送了命。這個早就指定的承繼人為了逃避兵役,年紀輕輕娶了一個有錢的老婆;但他料到自己壽命不長,把老婆的財產花得精光。老婆遠遠的跟著軍隊移動,一八一四年死在斯特拉斯堡,丟下一身的債,老奧勳始終不認帳,拿舊時的判例回答債主,說婦女等於未成年的人,不能借債。

  既然這份人家包括兩個老的和三個孫子孫女,仍然可稱為五個奧勳,那句笑話也就始終存在,因為外省的笑話從來不會過時。格麗特那時六十歲,家裡的雜務歸她一個人包辦。

  屋子雖則很大,家具並不多。但三樓的兩間臥房盡可以安頓約瑟夫和勃裡杜太太。奧勳老人這才後悔不迭,當初不該在每間房內留著一張床,附帶一把花綢面子的白木舊靠椅,一張胡桃木桌子,上面放一隻藍邊面盆,盆裡擺一個闊嘴的水壺。老頭兒平時在地下鋪著乾草,堆放蘋果,山楂,木瓜,冬天的梨子;老鼠經常在此打架:兩間房都有一股水果和耗子的氣味。奧勳太太叫人把地方打掃乾淨;有幾處脫膠的糊壁紙用漿糊粘好;從自己的舊鏤空紗衫上剪下幾小塊做窗簾。

  丈夫不肯買小草席,她便把自己床前的腳毯給她的小阿伽特用。儘管阿伽特已經四十七足歲,兒子都那麼大了,在奧勳太太嘴裡始終是個「小可憐兒!」奧勳太太向博尼希家借來兩張床幾,又向科涅特酒店隔壁的舊貨商大膽租了兩口銅拉手的舊五斗櫃。她藏著兩對木料貴重的燭臺,還是她喜歡做車工的爸爸親手做的。一七七〇至一七八〇年之間,有錢的人玩一樣手藝原是一種風氣:路易十六學做銅匠,上一代的盧斯托,前稅務衙門的小官兒,學的是車工。裝飾兩對燭臺的箍有花梨樹根的,有桃樹根的,有杏樹根的。奧勳太太居然連這兩件傳家之寶也拿出來了!……奧勳先生看了這些佈置和這種犧牲,越發沉著臉,心裡可還不信勃裡杜母子當真會來。

  就在法裡奧被人捉弄的那天,奧勳太太吃過中飯對丈夫說:

  「奧勳,希望你對我乾女兒勃裡杜太太客氣一些。」

  等她料定孫子們都出去了,又道:

  「我的一份產業歸我自由支配;別逼著我因為虧待了阿伽特,將來在遺囑上給她補償。」

  奧勳先生聲氣柔和的答道:「太太,你認為我活了這把年紀,連一些起碼規矩都不懂麼?……」

  「老狐狸,你明知道我說的是什麼意思。你得好好看承咱們的客人,別忘了我多麼喜歡阿伽特……」

  「瑪克桑斯·吉萊想搶你心愛的阿伽特的遺產,可是你也喜歡吉萊啊!……你自己在胸口養了一條毒蛇。不過話又說回來,魯傑的家私反正落在盧斯托的後代手裡。」

  這句話暗指大家私下猜想的阿伽特和瑪克斯的出身,奧勳說完,打算出門。奧勳太太雖然乾癟,還是身體筆直,臉上撲著粉,戴一頂大蝴蝶結的圓頂睡帽,穿一條閃光縐紗裙,一件窄袖子的上衣,腳下套一雙露出後跟的軟底鞋,她把鼻煙壺望小幾上一放,說道:

  「奧勳先生,我真不懂,象你這樣的聰明人怎麼會跟著人家胡說亂道:我可憐的老朋友就為那句話不得安寧,我的乾女兒也為此得不到她爹的家私。瑪克斯·吉萊不是我哥哥生的,我當初切切實實勸過他不要浪費金錢。至於魯傑太太,你和我一樣知道她一生清白……」

  「有這樣的娘才有這樣的女兒,我覺得她好不糊塗。家私弄得精光,還把孩子教育成這樣:一個牽入貝爾東①式的案子,關在牢裡,等貴族院審判;另外一個更糟,竟是個畫畫的!……你庇護的兩個小輩,倘若打算在這兒住到把膿包魯傑從攪水女人和吉萊掌心裡解救出來,不知要住到何年何月呢。」

  ①拿破崙部下的一個將軍,一八二二年密謀推翻波旁王室,被捕處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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