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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病人氣憤到渾身激動的樣子,阿伽特和約瑟夫看了大吃一驚。他們等菲利浦回家的時候心裡已經說不出的難過,如今菲利浦的形景果然不出他們所料:歪歪扯扯的臉顏色發青,走路晃來晃去,眼睛圍著一個很深的黑圈,黯淡無神,卻又閃出一道凶光;身上發著高熱,直打哆嗦,牙齒也在打戰。

  他嚷道:「簡直象流落在普魯士!麵包,麵條,一樣都沒有,我喉嚨幹得象火燒。——喂,怎麼啦?家裡老是出鬼麼?台戈安老太婆躺在床上,對我直瞪眼睛,張得象碟子那麼大。」

  阿伽特站起來喝道:「別說了,先生,闖了禍至少態度放尊重些。」

  「噢!先生?……」他瞪著母親說,「我的小媽媽,你這是不對的呀,難道你不愛兒子了麼?」

  「你配麼?你昨天做的好事,難道忘了不成?你另外找個地方去,不能再住在這裡了……」她又補上兩句:「從明天起,因為看你這副樣子,沒法……」

  菲利浦接口說:「沒法馬上趕走,是不是?啊!你們在做戲?做一出《逐子》?①哦!哦!原來你們是這樣看事情的。告訴你,你們都是糊塗蛋。我做錯了什麼事?我把老太婆的褥子清理了一下。錢不作興塞在羊毛堆裡。我拿了出來有什麼大逆不道?她還不是拿過你兩萬法郎?我們不是她的債主麼?我不過討還一部分債,有什麼大不了?……」

  ①一八一五年在巴黎上演的一出三幕劇,弗雷德裡克·迪珀蒂-梅雷編。

  「天哪!天哪!」快死的老婆子只會合著手禱告。

  「住嘴!」約瑟夫叫著,沖過去拿手堵著哥哥的嘴。

  「左轉彎,開步走!你這小子!」菲利浦舉起重甸甸的手抓著約瑟夫的肩膀,推著他打了一個轉身,倒在一張大靠椅上。「你好大膽,對一個帝國禁衛軍龍騎兵營的營長,竟敢隨便捋他的鬍子!」

  阿伽特站起來,滿面怒容的叫道:「她欠我的錢都還清了。

  而且這是我的事,跟你不相干。你害了她性命。你出去,」她使盡氣力做了一個手勢,「我永遠不要再看見你,你是個畜生。」

  「我害了她性命?」

  約瑟夫道:「你偷了她買彩票的錢,她的三連號出來了!」

  醉鬼道:「那麼她送命是因為錯過了三連號,怪不得我。」

  阿伽特道:「你還不走!你把我氣死了。你做盡了壞事!……天哪,這還能算我的兒子麼?」

  台戈安女人喉嚨裡隱隱有痰厥的聲音,阿伽特聽著更氣憤。

  菲利浦回答說:「我處處倒黴,禍根全在你一個人身上;我還當你親娘,還愛你呢。你卻在聖誕節上趕我出門,還說聖誕節是……是……那個人叫什麼?……叫耶穌,還說是耶穌的生日!你對外公魯傑,你自己的爹,做了什麼事,惹得他趕你出來,不給你家私的?你要不得罪你爸爸,我們不是有錢了麼?我又怎麼會這樣潦倒?你自命清白,你對你爹做了什麼事來著?你明知道我可以好好做人,偏偏趕我出去,忘了我是一家的光榮。」

  「是恥辱!」台戈安女人叫道。

  「你要不走就殺了我吧!」約瑟夫大喝一聲,象獅子般向菲利浦猛撲過去。

  「天哪!天哪!」阿伽特叫著,站起來想把弟兄倆扯開。

  畢西沃和歐德裡醫生正好進門。約瑟夫制服了菲利浦,把他按在地下,說道:

  「真是只野獸。不許開口,要不就……」

  菲利浦象牛叫似的吼道:「好!我記得你。」

  畢西沃道:「家務糾紛,是不是?」

  「扶他起來,」醫生說,「他跟老太太病得差不多呢。替他脫掉衣服,打發他去睡覺,把靴子脫下。」

  畢西沃道:「哼!說說容易;腿腫成這樣,怎麼脫靴子?」

  阿伽特拿了剪刀來。當時的款式,男人都把窄腰身褲子的褲腳管塞在靴統裡。阿伽特剪開靴統,掉出十塊金洋在地磚上骨碌碌的打滾。

  「噢!噢!這不是她的錢麼?」菲利浦咕嚕著說,「怪我糊塗,忘了還有一筆準備金。好好一個發財機會,我也錯過了!」

  菲利浦熱度升高,胡言亂語,失去了理性。德羅什老頭剛好起來,幫約瑟夫和畢西沃把混帳東西抬進臥房。菲利浦說的熱話越來越凶,再加暴跳如雷,人家怕他自殺;歐德裡醫生寫條子給普善醫院,借來一件制服瘋人的硬襯衫給菲利浦穿上。晚上九點,屋子裡安靜下來。洛羅神甫和德羅什竭力安慰阿伽特,阿伽特坐在舅母床頭哭個不停,聽著人家的勸慰只顧搖頭,一句話都不說。她內心的傷口,只有約瑟夫和台戈安女人知道那個深度和範圍。

  德羅什老頭和畢西沃走了;約瑟夫說:「媽媽,他會改好的。」

  阿伽特回答:「菲利浦說的不錯:我受過父親的詛咒,沒有資格教訓兒子……」她把約瑟夫的三百法郎和在菲利浦身上找到的二百法郎合在一起,對台戈安女人說:「你的錢在這裡。」又吩咐約瑟夫:「去看看你哥哥要不要喝水。」

  台戈安女人覺得神志快昏迷了,便對阿伽特說:「你對一個臨死的人許的願,將來能做到麼?」

  「一定做到,舅母。」

  「那麼我要你發誓,把你的資金存在小德羅什那兒做終身年金。我的收入,眼看你要拿不到了。聽你剛才的口氣,你每個小錢都要被那畜生榨光的……」

  「我對你起誓,舅母。」

  十二月三十一日,台戈安女人死了,從德羅什老頭無意之間給了她打擊起,剛好五天。家裡僅有的五百法郎勉強抵當了喪葬費。台戈安女人只留下一些銀器和家具,勃裡杜太太賣了錢交給她的孫子。

  小德羅什決定盤進一個「光頭的」,就是說沒有主顧的事務所,收下阿伽特的一萬二千法郎,給她八百法郎一年終身年金。阿伽特把四層樓退還房東,賣掉多餘的家具。過了一個月,菲利浦開始復原,阿伽特冷著心腸告訴他,現錢在他病中用完了;她從此只能靠做活糊口;她苦口婆心勸兒子回軍隊,想法自立。

  菲利浦滿不在乎,冷冷的瞧著母親回答:「你這套說教大可不必。我知道你和弟弟都不愛我了。現在我變了一個人在世界上,倒也痛快!」

  可憐的母親聽了痛徹心肺,說道:「只要你爭氣,好好做人,將來我們還是會愛你的。」

  「廢話少說!」菲利浦打斷了娘的話。

  他拿起手杖,歪戴著四邊脫毛的帽子,吹著呼哨下樓。

  母親忍不住掉著眼淚叫道:「菲利浦,你身邊沒有錢,上哪兒去呀?……來!……」

  她伸著手托著一個紙包,裡頭是一百法郎金洋;菲利浦回上幾步接了錢。

  「怎麼,不來擁抱我麼?」阿伽特說著,眼淚簌簌落地直掉下來。

  他抱了抱母親,一點沒有感情流露,只做了個親吻的形式。

  阿伽特問:「你上哪兒去呢?」

  「找吉魯多的相好弗洛朗蒂納去。那才是朋友!」菲利浦惡狠狠的回答。

  他下樓了。阿伽特回進屋子,兩腿抖個不停,眼睛發黑,胸口揪緊。她撲在地下禱告,求上帝保佑這個不近人情的孩子;她自己算是卸下了為娘的重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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