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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八 為娘的心怎麼冷下來的

  果然,菲利浦走在樓梯上想道:

  「老妖怪買彩票的錢藏在哪兒呢?那明明是白送的,給我派用場多好!五十法郎一道,連本帶利博下去,可以贏到二十萬!還不是比中三連號有把握一些?」

  他在心裡揣摩台戈安女人可能藏錢的地方。節日上一天,阿伽特在教堂裡耽的時間特別長久,大概在懺悔,預備領聖餐。那天正是聖誕前夜,台戈安女人准要上街買半夜餐的食品,說不定同時去買彩票。全國一共有五個搖彩匭,分設在波爾多,裡昂,裡爾,斯特拉斯堡和巴黎;每個地方的搖彩都相隔五天,巴黎每逢二十五開彩,彩票賣到二十四日半夜為止。菲利浦把這些情形全部考慮到了,就私下留神。他中午回家,台戈安果然不在,鑰匙也帶走了。這可容易得很。菲利浦推說忘掉東西,煩看門女人到近邊蓋內戈街找銅匠來開了門。大兵的第一個念頭是床鋪:他抖開被窩,不敲床柱,先試褥子;翻到最下面的一條,摸出了紙包的洋錢。他趕緊拆開包布,拿到二十個金拿破崙①,不耐煩再縫褥子,只把被單仔細鋪好,不讓台戈安女人看出痕跡。

  ①指鑄有拿破崙像的金洋,每枚值二十法郎。

  賭鬼腳腿輕健的溜走了;他打算去賭三次,中間隔三小時,每次只賭十分鐘。從一七八六年賭場成立起,真正的賭客,精明的賭客,從來不用第二個辦法;用賭場的術語說,他們就是這樣「吃到」莊家的錢,叫賭場老闆害怕的。但直要你送掉多少家私,才學到這個經驗。莊家穩贏的道理是在於他的銀箱始終不受賭局影響,點數相同還能吃進一半賭注,政府允許莊家不公道,或吃或賠都有機動性。總而言之,賭博的玩意兒不吃大戶,不吃頭腦冷靜的賭客,單吃那些固執愚蠢,卷在漩渦中昏天黑地的人。在三十點四十點的賭臺上,發牌的人動作差不多和輪盤一樣快。菲利浦總算學到了大將的冷靜,儘管大風大浪,照舊眼睛雪亮,頭腦清楚。凡是神經相當強健,每天晚上望著懸崖峭壁不會頭暈,因此能靠賭吃飯的人,巴黎大概有上千個,都有一套高明的賭經;菲利浦也到了這個程度。他那天決意要憑四百法郎發一筆大財;二百法郎藏在靴統裡作後備軍,二百法郎放在口袋裡。下午三點他走進賭場。莊家都在那兒備足本錢等著,地方就是現在的王宮劇場。過了半小時,菲利浦走出來,身上有了七千法郎。他上弗洛朗蒂納家還掉五百法郎,約她散了戲上牡蠣岩飯店吃宵夜;回來走桑蒂耶路,到報館去通知朋友吉魯多參加飯局。六點鐘,菲利浦贏到二萬五,按照預定的時間,賭了十分鐘就離開。晚上十點,他贏到七萬五。吃過菜肴豐盛的宵夜,他醉醺醺的,信心十足,半夜裡又回到賭場,這一回他不遵守自己的規則,賭了一小時,贏的錢加了一倍。幾個莊家被他用這種方式刮去十五萬,用好奇的目光瞧著他,彼此遞了個眼色,意思是說:

  「看他走還是不走?不走就完啦。」

  菲利浦自以為手氣極旺,呆下去了。早上三點光景,十五萬法郎又回進賭場的銀箱。他一邊賭一邊大喝檸檬燒酒,已經醉得不成模樣,走到街上沖著寒氣,馬上倒下。賭場裡的一個當差跟在後面,扶他起來,送往門燈上寫著「宿夜」二字的那種噁心地方。菲利浦身上分文不剩,當差付了寄宿費,把他和衣放倒在床上,一直睡到聖誕節夜晚。賭場經理對常客和豪客素來有這點兒照顧。菲利浦下午七點醒來,滿嘴膩答答的好不難過,臉孔虛腫,發著神經性的高燒。他仗著身體結實,居然還能走回家;家裡卻已經被他無意中佈滿了傷心,絕望,窮困和死亡的陰影。

  上一天下午,晚飯端整好了,台戈安女人和阿伽特差不多等了菲利浦兩小時,到七點才吃夜飯。阿伽特平日十點睡覺,那天要望半夜彌撒,吃過夜飯立即上床。派作各種用場的小客廳裡,只有台戈安女人和約瑟夫兩個坐著烤火。老太太要約瑟夫代她算一算,這一回對三連號下的空前的,驚人的大賭注,可以贏到多少錢。她一個機會都不肯放過,除開三連號,還要押兩連號和別的小彩。她為這一下的大賭特賭著實得意了一番,向她心疼的孩子形容發財以後的美景,把做過的夢一個一個告訴他,證明這一回必中無疑,她只怕受不住中彩的快樂,從半夜等到第二天早上十點的心焦等等。約瑟夫聽來聽去只不知道四百法郎的賭本在哪兒,忍不住問她。

  老太太堆著笑容,帶他到以前的客廳,她現在的臥房,嘴裡說:

  「你等著瞧吧!」

  台戈安女人急匆匆的抖開被窩,找好剪刀預備拆線;她戴上眼鏡,一看褥子已經拆開,便放了手。約瑟夫只聽見她胸口升起一股氣,歎了一聲,好似淤血沖心,就趕緊張開手臂,把彩票公司的老主顧放倒在椅子上,一邊嚷著叫母親。台戈安女人昏過去了。阿伽特披著睡衣趕來,借著油蠟的光來一套照例的急救,用花露水擦太陽穴,在腦門上潑涼水,湊著她鼻孔燒了一根羽毛,台戈安女人終於醒過來了。

  她說:「今天早上還在;是他拿的,這畜生!」

  約瑟夫道:「你說什麼?」

  「我褥子裡藏著二十金洋,我兩年功夫的積蓄。除了菲利浦,沒人拿的……」

  可憐的母親吃了一驚,問道:「什麼時候拿的呢?他吃了中飯沒有回來過。」

  老太太嚷道:「但願我是冤枉他。不過今天早上,我在約瑟夫畫室裡提到買彩票的錢,就覺得預兆不好;只怪我沒有當場拿了錢交出去。我本是這樣想的,不知被什麼事岔開了。噢!天哪,我是去買雪茄送他的!……」

  約瑟夫道:「可是家裡的門是鎖上的啊。再說,事情太卑鄙了,我沒法相信。要說菲利浦刺探你的行動,拆開你的褥子,樣樣出於預謀……那不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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