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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台戈安女人近十年來皮色熟透,好比復活節前後的癩皮蘋果。豐滿的肉起著皺襇,變成冷冰冰的,軟綿綿的。生氣蓬勃的眼睛似乎還受著一股年輕活潑的精神鼓動,看上去象貪心,因為愛賭的人總免不了一個貪字。厚敦敦的臉上有一種城府很深,藏著什麼心事的痕跡。她對彩票的風魔本來需要保守秘密。嘴唇的動作流露出她的貪嘴。因此你儘管知道她規矩老實,是個一等好人,一眼之間仍會錯看她的;而約瑟夫想在畫上表現的老婆子,用她做模特兒也再合式沒有。勃裡杜那幅畫的構思,得之於一個姿容絕世的女演員柯拉莉,她是勃裡杜的朋友詩人呂西安·德·呂邦潑雷的情婦,年紀輕輕就死了。人家指責這件優秀的作品,說是模仿古人,其實是三幅肖像的絕妙的配合。小團體中另外一個青年米歇爾·克雷斯蒂安,相貌象共和黨人,做了參議員的模特兒;但約瑟夫既加強台戈安女人的表情,也把克雷斯蒂安的臉畫得更成熟些。

  這幅大畫後來引起許多爭論,替約瑟夫招來許多仇恨,許多嫉妒和許多讚美,那時已勾好稿子,但為了生活不能不常常放下,給畫商臨些古畫,借此也學到許多前人的手法,使他成為一個技巧最精湛的畫家。他憑著藝術家的直覺,不讓母親和台戈安姥姥知道他近來的收入,覺得她們倆都有一個無底洞,一個是菲利浦,一個是彩票。約瑟夫眼看當兵出身的傢伙闖了禍那麼鎮靜,又打聽出他假裝自殺而背後還有計謀,想起他犯了許多過失,丟了他不應丟的本行,總之,哥哥大大小小的行事擦亮了約瑟夫的眼睛。畫家多半眼光深刻:

  整天守在靜悄悄的畫室裡,工作的性質給思想還有一些自由活動的餘地,他們近乎女人,腦子會在生活瑣事上打轉,辨別出隱藏的意義。

  約瑟夫早先買進一口舊雕花櫃,製作極精,當時那一類東西還無人賞識;約瑟夫放在畫室的一角做陳設,閃爍的陽光照著櫃上的浮雕,正好托出十六世紀工藝美術傑作的美。櫃內有個隱蔽的地方,約瑟夫藏著一筆小小的積蓄,以備不時之需。櫃子的擱板上擺一個骷髏,裡頭放他每個月的零用。真正的藝術家都不會提防人。但從哥哥回家以後,骷髏裡的錢老是與約瑟夫的開支不符。每月規定的一百法郎去的意想不到的快。有一回他只花了四五十法郎,骷髏裡就空無所有,他破題兒第一遭想道:

  「莫非我的錢生翅膀飛了?」

  第二回約瑟夫記著用掉的數目,可是數來數去象戲文裡的羅貝爾·馬凱①一樣,十六加五得二十三;他弄糊塗了。第三回差的數目更大,便把這難堪的事告訴台戈安姥姥。他覺得台戈安對他象慈母一般,溫柔,熱烈,絕對相信他;母親雖好,卻缺少這種愛,而一個初出道的藝術家正需要這種感情,好比羽毛未豐的小雞不能缺少老母雞的照顧。他的極不愉快的猜疑只能向台戈安姥姥訴說。他的朋友個個規矩老實,台戈安姥姥又決不會拿他的錢去賭彩票。姥姥聽了他的話,搓著手緊張起來:只有菲利浦會在家裡幹這種小偷的勾當。

  ①一八二三年、一八二四年巴黎上演過兩出戲,都有這個角色,但並沒巴爾札克說的故事。羅貝爾·馬凱是名演員弗雷德裡克·勒邁特(1800—1876)演得最出色的一個舞臺人物,以荒唐與詐騙著名。

  「他幹嗎不向我開口呢?」約瑟夫一邊說一邊在調色板上蘸顏色,不知不覺把所有的色調攪成一團糟,「難道我會不肯麼?」

  台戈安太太滿面怒容,叫道:「這簡直是搶劫小孩子!」

  約瑟夫道:「那倒不能這樣說,他可以拿,他是我哥哥,我的錢就是他的錢,但也該和我說一聲啊。」

  台戈安女人道:「你再放幾個錢,不要動用;我會知道誰進你畫室。倘若只有他一個人來過,事情就明白了。」

  下一天早上,約瑟夫就證實了哥哥的不告而取。菲利浦趁約瑟夫不在,走進畫室拿了那個小數目。約瑟夫想到自己另外藏的錢,不由得心裡發慌。

  他對台戈安女人笑著說:「好!讓我來捉住他,這傢伙!」

  「對,對!咱們得教訓他一下,我的錢有時也數目不符。不過可憐的孩子要抽煙,他上了癮啦。」

  約瑟夫道:「可憐的孩子!可憐的孩子!我倒差不多跟費爾讓斯和畢西沃一般想法:菲利浦時時刻刻拉我們的後腿;一會兒參加暴動,要送他上美洲,花了媽媽一萬二;他在新大陸的叢林裡什麼也沒撈到,回家的錢花得和出門一樣多。菲利浦藉口替拿破崙向什麼將軍傳過兩句話,自以為了不起的軍人,非向波旁王室裝腔作勢不可。可是他做了些什麼來著?玩兒,旅行,遊歷;什麼落難吃苦,一派花言巧語,我才不信呢。看他那副神氣,還不是到處享福!好好薦了他一個差事,他卻跟一個歌劇院的舞女花天酒地,挪用報館的公款,叫咱們媽媽又損失一萬二。我麼,我不在乎這些;但菲利浦將來會叫媽媽睡草墊呢。他把我看得一文不值,因為我不曾當過禁衛軍的龍騎兵!哼!可憐的好媽媽說不定老來還得我來養呢;至於他這個大兵,這樣下去我真不知道是怎麼個下場。畢西沃和我說:『你哥哥真會搗亂!』唉,你孫子的話一點不錯:菲利浦准會幹出一些混帳事兒,丟我們的臉,還得再給他張羅一萬或是一萬二法郎!他沒有一夜不進賭場,有幾回醉得人事不知,回來把記輪盤紅黑的紙板掉在樓梯上。德羅什老頭四處奔走,想讓菲利浦回部隊,可是我敢打賭,菲利浦心裡還一百個不願意呢。好好一個小夥子,藍眼睛多秀氣,多明淨,神氣活象貝亞爾騎士,①誰想到他會變成薩克裡龐!②」

  ①貝亞爾騎士,十五至十六世紀時法國有名的勇士。

  ②意大利詩人博亞爾多(1441—1494)的傳奇敘事詩《熱戀的羅蘭》中的人物,後又在阿裡奧斯托續編的《瘋狂的羅蘭》中出現,是個「氣壯如牛,膽小如鼠」的典型。

  菲利浦連本帶利滾上去的賭注,雖則押得小心謹慎,非常冷靜,也常遇到賭鬼所謂赤腳的情形。每天晚上既非有十法郎賭本不可,菲利浦便在家裡擄掠,不是拿兄弟的,就是拿母親的,或者台戈安女人沒有收起的零錢。已經有過一次,可憐的阿伽特才睡著,親眼看見一樁痛心的事。菲利浦走進臥房把她衣袋裡的錢掏空了。阿伽特假裝睡著,過後哭到天亮。現在她看清楚了。台戈安女人說:「做錯一次算不得墮落」;但經常幹著壞事不是墮落是什麼?阿伽特不能不承認,自己最喜歡的一個兒子既沒有心肝,也沒有廉恥。發覺了那樁醜事的第二天,吃過中飯,阿伽特在菲利浦出門之前拉他到房內,用央求的口氣叫他要錢儘管向她開口。從此他接二連三的開口,過了半個月,阿伽特的積蓄給榨幹了。她弄得一文不剩,想找工作,和台戈安女人商量了幾個黃昏用什麼方法掙錢。可憐的母親已經上百貨商店討挑繡的活兒,一天大概可以掙二十銅子。想靠女紅掙錢的理由,雖然外甥女絕口不提,台戈安女人早已猜著。先是阿伽特臉上的變化瞞不過人:嬌嫩的臉蛋乾癟了,太陽穴和腮幫上只看見骨頭,腦門上起著皺襇,眼神不明朗了:顯見她心裡有一股火在燒,常常在夜裡哭;但最傷身體的是不能把痛苦和憂慮說出來。只要菲利浦沒有回家,阿伽特就睡不著覺。她聽到兒子從街上回來,就研究兒子口音和腳步的變化,手杖拖在石板上的音響;她樣樣弄得明明白白,知道菲利浦醉到什麼程度,聽見他在樓梯上跌跌撞撞就直打哆嗦。有一夜他在樓梯上摔交,阿伽特撿到他掉在地下的金洋。菲利浦倘若喝醉了,贏了錢,就聲音發嘎,手杖在地下拖著;賭輸的日子,腳步便乾脆,急促,火氣很大;唱起歌來嗓子嘹亮,把手杖舉在空中象士兵行敬禮。贏了錢,下一天吃中飯就高興,對人也近乎親熱了,說笑打趣,態度粗野,但總算跟母親,跟約瑟夫,跟台戈安女人有說有笑;賭輸了就相反:沉著臉,說話簡短,暴躁,眼睛惡狠狠的帶著鬱悶的神氣,叫人害怕。生活既如此荒唐,又有酗酒的習慣,從前多麼漂亮的相貌一天天的變了。臉上佈滿血筋,線條粗糙,眼睛乾巴巴的,眼睫毛逐漸脫落。再加菲利浦身上不再收拾,發出一股小咖啡館裡的臭氣和靴子沾滿爛泥的味兒,陌生人一聞就知道他生活腐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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