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假情婦 | 上頁 下頁


  克萊芒蒂娜離開自己的位置,走過去坐在亞當膝上,伸出手臂摟住他的脖子,吻著他的前額,對他說:「親愛的寶貝,我感到你真美極了!那麼,帕茲當時怎麼說呢?」

  「塔德當時臉色刷白,」伯爵接著講,「一句話也沒有說……。」

  「啊,他叫塔德?」

  「對,塔德把票據折起來,還給我,對我說:『亞當,我原來以為我們是生死之交,我們倆將永不分離。這麼說,你不想要我了?』我說:『噢!你怎麼這麼理解啊,塔德!那麼,好吧,咱們再也不談這事了。如果我破產,你也跟著破產吧。』他回答我:『你沒有足夠的財產過拉金斯基式的生活,你難道不需要一個朋友來照管你的家務,作你的父親、兄長、可靠的知己嗎?』親愛的,帕茲對我說這些話的時候,他的眼神和聲音充滿著母愛般的恬靜,同時表達出阿拉伯人式的感激、哈巴狗般的忠誠、野蠻人的情誼,毫不做作,真摯坦率。好!我把手搭在他的肩上,——我們波蘭人都是這樣的——抱住他,吻他的嘴唇,對他說道:『讓我們生死與共吧!我的全部財產同時也屬￿你,你想怎麼辦就怎麼辦吧!』正是他,沒花幾個錢替我買下了這幢宅邸。他在公債漲價時為我賣出,落價時再為我買進,於是我們用盈利買下了這所棚子①。他是識馬的行家,買賣馬匹,獲利很多,我馬廄裡的馬也沒有花多少錢,但我的馬匹是全巴黎最出色、最漂亮的。我們手下的人都是由他精選的正直誠實的波蘭士兵,個個都能為我們赴湯蹈火。有一陣我好象要破產了,可是帕茲為我勤儉持家,把一切管理得井井有條,終於彌補了我輕率大意在賭博中造成的損失,補救了我因年輕幹下的蠢事。我的塔德狡猾起來抵得上兩個熱那亞人①,掙起錢來象波蘭猶太人那樣玩命,精打細算起來活象一個能幹的家庭主婦。我單身的時候,怎麼也不能讓他象我那樣生活。有時非得軟硬兼施,才能把他拽去陪我看看戲或下下酒館,跟尋歡作樂的哥兒們一起吃頓晚飯。他不喜歡沙龍生活。」

  ①「棚子」原是軍人對木板營房的稱呼,這裡卻詼諧地指這座豪華的公館。

  ①熱那亞人精明狡猾,以善於經商著稱。

  「那他喜愛什麼呢?」克萊芒蒂娜問。

  「他熱愛波蘭,為波蘭而傷心。他唯一的揮霍是接濟幾個可憐的波蘭流亡者,但更多的是以我的名義寄錢,很少用他自己的名義。」

  「這麼好的小夥子,我會喜歡他的,」伯爵夫人說,「我覺得他象真正偉大的人那樣平凡。」

  「你在這裡見到的所有這些藝術珍品,」亞當接著說,他絲毫不存戒心地誇獎他的朋友,「都是帕茲搜羅來的,不是在拍賣中成交,就是買的舊貨。啊,他比商人還要精明!下次你要是看到他在院子裡搓手,那准是用一匹好馬換來一匹更好的馬。他為我而活著,他的幸福是看到我儀錶堂堂,有華麗的車馬。他給自己規定的義務,他都不聲不響地去完成,從不炫耀。有一天晚上,我玩惠斯特輸了兩萬法郎。回家的路上,我禁不住失聲喊道:『帕茲會怎麼說呢!』帕茲把錢如數交給我,忍不住歎了一口氣。雖然他眼光中連一點責備我的意思都沒有,可是這聲歎息比這種情況下叔伯、妻子、母親的告誡更使我震動。我問他:『你捨不得這筆錢嗎?』『喔!既不是為你,也不是為我捨不得,不,我只是想到,這筆錢可以供二十個可憐的帕茲生活一年呢!』你知道帕濟家族跟拉金斯基家族一樣高貴,因此我從來不肯將我親愛的帕茲視為下人。我儘量保持我自己的身分,也讓他保持他自己的身分。我每次外出和回家總得上帕茲那裡轉一轉,就象去看望我父親一樣。我的財產就是他的財產。總之,塔德確信如果他遇難,我會立即赴湯蹈火去救他,就象前兩次我救他一樣。」

  「這話的分量可不輕喲,我的朋友,」伯爵夫人說道,「忠誠如同閃電,打仗的時候能風雨同舟,在巴黎卻不見得能同甘共苦。」

  「那好,」亞當接著說,「對於帕茲,我要始終象在打仗時那樣對待他。我們兩人的性格都很粗魯,各有各的缺點,但我們之間內心的相互瞭解,使我們親密的友誼更進了一步。我們可能先救了一個人的性命,然後又殺死他,如果我們發現他是一個壞夥伴的話;但我們之間牢不可破的友誼是經過考驗的:我們倆經常從對方得到愉快的感受,從這個角度來看,也許友誼比愛情更為充實。」

  一隻美麗的手堵住了伯爵的嘴巴,動作之迅速,好象是打了他一記耳光。

  「這是實情啊,我的天使,」他說,「友誼不會出現感情的破裂和快樂的消亡,而愛情總是先超支,到後來卻支出少於收入。」

  「相愛雙方都是這樣,」克萊芒蒂娜笑著說。

  「是的,」亞當接著說,「而友誼只會不斷增長。你不要噘嘴,我的天使,我們倆既是朋友又是情人,我們已經把這兩種感情彙集在我們美滿的婚姻之中了,至少我希望是如此。」

  「是什麼因素使你們成為這麼好的朋友,我來給你解釋解釋。」克萊芒蒂娜說,「你們倆過著不同的生活是因為你們的情趣不同,而不是出於不得已的選擇,是由於你們的愛好,而不是由於你們有尊卑之分。根據初步印象和你給我講的情況來判斷,很可能在某些時刻,那位下屬反而變成了上峰。」

  「哦!帕茲確實比我強,」亞當天真地回答,「我只不過比他運氣好罷了。」

  為了這句坦誠的供詞,他的妻子吻了他一下。

  「他把高貴的情操巧妙地隱藏起來,這一點就非常了不起,」伯爵接著說,「我對他說過:『你是個鬼頭鬼腦的傢伙,你總是深藏不露。』他有權用伯爵的稱號,但在巴黎他只讓別人稱他為上尉。」

  「總之,中世紀的佛羅倫薩人在三百年後又出現了,」伯爵夫人說,「他有但丁和米開朗琪羅①的氣質。」

  ①米開朗琪羅(1475—1564),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著名的畫家、雕塑家、建築家和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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