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交際花盛衰記 | 上頁 下頁
九四


  「啊!要是那些錢財委託人替你把他給幹掉了,那時,人家會把你看作一個有能耐的人了!你不要去德·格朗維爾先生家了,你就握著這件了不起的武器到他辦公室等他吧!這是一門大炮,炮彈已經上膛,瞄準著宮廷和貴族院的三個最顯赫的家族。膽子大一些,向德·格朗維爾先生提議,要他幫你擺脫雅克·柯蘭,把他轉移到拉福爾斯監獄去,那裡的苦獄犯知道怎樣幹掉背叛他們的傢伙。我呢,我去看德·莫弗裡涅斯公爵夫人,她會帶我到格朗利厄家去。我也許還會去見德·賽裡奇先生。我會到處去煽風點火,這一點你就相信我吧。一定要給我用約定的語言寫一封短信,讓我知道這個西班牙教士是否被法院認定是雅克·柯蘭。你安排一下,下午兩點離開司法大廈。我設法給你單獨約見掌璽大臣,他也許在德·埃斯帕爾侯爵夫人家裡。」

  卡繆索以敬佩的姿態直挺挺地站立著,這使敏感的阿梅莉笑起來。

  「好了,來吃晚飯吧,高高興興的!」她最後這樣說,「你看,我們來巴黎才兩年,今年年底前你就能當上推事……然後,我的貓咪,從推事到法院的庭長,就不需要再費什麼力氣了,最多在某個政治事件上幫個忙。」

  這場私下商議表明,本篇最後一個人物雅克·柯蘭的每一個行動,每一句哪怕是最無關緊要的話,都與這幾個家族的聲譽息息相關--他在這些家庭中,安置了他那已經死去的被保護人。

  呂西安的死亡和德·賽裡奇伯爵夫人闖入附屬監獄,這兩件事在這部機器的齒輪中造成極大混亂,致使監獄長把解除所謂西班牙教士單獨監禁的事壓根兒給忘記了。

  在法院歷史上,犯人在案件預審過程中死亡的儘管不乏先例,但畢竟十分罕見。看守、記錄員和監獄長為此而打破了自己平靜的工作秩序。不過對他們來說,重要的事情並不是這個英俊的青年一下子變成了一具死屍,而是邊門第一道柵欄的鐵條怎麼會被一個上流社會女子纖細的手給掰斷了。因此,當總檢察長、奧克塔夫、德·博旺伯爵剛剛坐上德·賽裡奇伯爵的馬車,把昏過去的賽裡奇夫人送走後,監獄長、記錄員和看守們便一邊送走監獄醫生勒勃倫先生,一邊聚集到了邊門周圍。勒動化醫生是應召前來檢驗呂西安的死亡,並與死者居住地區的「死人醫生」就這件事進行協商的。

  巴黎每個區政府都有一位醫生負責檢驗死亡和分析死因,人們稱他們為「死人醫生」。

  德·格朗維爾先生以其出眾的敏銳目光,迅速看了一眼,認為為了保全受牽連的這幾個家族的聲譽,必須叫死者居住的馬拉凱河濱的住宅所屬的區政府開具呂西安的死亡證書,並且將他從他原來的寓所送往聖日耳曼草地教堂,在那裡舉行喪葬儀式。德·格朗維爾先生叫來他的秘書德·夏爾日伯夫先生,就此事向他作了吩咐。呂西安屍體的移送必須在夜間進行。年輕的秘書奉命立即與區政府、教區和殯儀館進行協調。這樣,從外界看,呂西安是獲釋後死的,而且死在家裡,櫃車從他家出發,朋友們都是被通知來他家參加悼念儀式的。

  因此,當卡繆索以平靜的心態與他雄心勃勃的老婆一起吃飯時,附屬監獄的監獄長和監獄醫生勒勃倫先生正在邊門外面,感歎柵欄鐵條的脆弱和鍾情女子的巨大力量。

  「真不知道受激情驅動的人,他的神經有多麼堅強廣醫生對戈爾先生說,「力學和數學中沒有符號和算式能表示這種力量。嘿,就在昨天,我經歷一項實驗,它把我嚇壞了。那實驗證明剛才那個嬌小的貴婦人發揮的巨大力量確實是可能的。」

  「給我講講吧!」戈爾先生說,「因為我對動物磁氣說很感興趣。雖然我不相信,但它確實使我感到驚訝。」

  ﹡十八世紀德國醫生梅斯麥(一七三四—一八一五)宣佈發現所謂「動物磁氣」,聲稱能通過接觸或遙控這種氣體治療各種疾病。

  「我們中間有些人相信動物磁氣說。」勒勃倫醫生接著說,「有個動物磁氣醫生建議我在自己身上對一種現象做一個實驗,他向我描述這種現象,但我並不相信。這是通過一種奇特的神經質發作,證明動物磁氣的存在。我受好奇心驅使,想從自己身上看看這種現象,便同意了他的建議。這是事實。如果讓醫學科學院的院士一個個都來接受這項叫人不得不信的實驗,我真想知道他們會怎麼說,我的老朋友……」

  「這位醫生年紀已老,」勒勃倫醫生說了一段離題的話,「自梅斯麥以來,他因自己的觀點而受到醫學院迫害。他七十歲,也許是七十二歲,名叫布瓦爾,如今也是動物磁氣說的宗師了。這位善良的老人是我的再生父親,我的地位是他造就的。年邁而可敬的布瓦爾建議我親自證實一下,磁氣醫生發動的神經力量並不是無限的,因為人是受一些特定規律制約的,但是這種力量可以像自然界力量一樣發揮作用,自然界力量的絕對成分我們是無法計算的。

  「『因此』,他對我說,『一個夢游的女人在清醒狀態時用她的手握住你的手,她手腕的力量不會超過很大程度,但是如果她處在被不正確地稱為夢游狀態時,你會發現她手指的作用就會像鉗工用的鐵鍬一般!』

  「好,先生,我把自己的手腕放入那個女人的手腕中,她沒有『人睡』,布瓦爾不喜歡這個字眼,他把它叫作沒有『隔絕』。老人叫這個女人無限度地全力緊握我的手腕。過一會兒,鮮血快要從我的手指尖噴射出來,我請求她停止。你瞧,我這手腕上的印子三個多月後才會退掉。」

  「見鬼!」戈爾看著一條環狀瘀斑說,這瘀斑很像燒傷的痕跡。

  「親愛的戈爾,」醫生接著說,「即使把我的皮肉夾在一個鐵環裡,再叫鉗工用螺母擰緊,也不會感到像這個女人手指掐的金屬圈那麼厲害,她的手腕簡直像硬鋼一樣。我相信她這樣掐下去,會把我的骨頭捏碎,會使我的手和手腕分離。這股勁兒,先是不知不覺開始的,然後持續不斷地越變越大,最後這只手變成了一架刑具,連絞盤也不會比它更厲害。激情是意志集中到了一點,並使動物力量達到難以估計的量,就像不同種類的電能難以估計一樣。人在這樣的激情支配下,能夠將他的全部生命力集中到某一器官上,用來進攻或抵禦……我覺得上面的實驗證明了這一點。這位嬌小的貴婦人在絕望心情驅使下,把她的全部生命力都集中到了手腕上了。」

  「要有多大的生命力才能折斷一條鍛鐵啊……」看守長搖著頭說。

  「這鐵條肯定有毛病!……」戈爾先生說。

  「我呀,」醫生接著說,「我可再也不敢給神經力量確定限度了。母親為了拯救孩子,能鎮住獅子,跳入大海,下到連貓都很難站穩的懸崖峭壁上,忍受某些難產的痛苦,也屬￿這種情形。囚犯和苦役犯為了重新獲得自由而進行各種嘗試,其奧秘也在這裡……人們還不瞭解生命力有多大。它來自自然力量的本身,我們是從尚未認識的儲存系統中汲取這些生命力的!」

  「先生,」監獄長將勒勃倫醫生送到附屬監獄外層柵欄時,一名看守過來在監獄長耳邊輕聲說,「二號單獨關押的犯人聲稱自己病了,要求看醫生。他還說要死了呢。」看守又加了一句。

  「是嗎?」監獄長說。

  「他正喘著氣呢!」看守回復了一句。

  「現在五點鐘,」醫生回答,「我還沒吃午飯……不過,反正都是我的事,嘿,那就走吧……」

  「二號單獨監禁的犯人正是那個被懷疑為雅克·柯蘭的西班牙教士,」戈爾先生對醫生說,「就是那個可憐的年輕人的案子所牽連的犯人……」

  「今天早上我看到過他,」醫生回答,「卡繆索先生找我來檢查這個傢伙的健康狀況。我們兩人私下說說:他的身體非常好,要是去馬戲團表演大力士,也許還能發一筆財呢。」

  「他可能也想自殺。」戈爾先生說,「我們兩人都去單人牢房走一趟吧,即使僅僅為了把他轉移到自費單間去,我也得去。對這個少見的隱姓埋名的傢伙,卡繆索先生已經解除了對他的單獨監禁……」

  雅克·柯蘭在犯人圈裡的外號是「鬼上當」,現在,除了他的真名外,不應該再叫他別的名字了。他一輩子犯下那麼多罪行,三次越獄,兩次被重罪法庭判刑,但是,自從他根據卡繆索先生的命令再次被送進單獨監禁牢房以來,還從來沒有感受過這樣惶惶不安。生命、力量、智慧、苦役犯的激情,全都集中在他的身上,他就是這一切的最高體現。他對被視作自己朋友的人,表現出狗一樣的眷戀,從這一點看,這個人難道不具有魔鬼般的美嗎?從眾多方面說,他是該受譴責的,是卑鄙無恥和令人可憎的,但是這種對自己偶像的絕對忠誠使他變得確實引人注目。這部書的篇幅已經很長,但是如果寫了呂西安·德·魯邦普雷生命終止後,不寫這個罪惡生命的結局,這部書似乎沒有完成,或作了刪節。小獵犬已經死了,人們不禁會問:他那可怕的夥伴、那頭獅子還會活下去嗎?

  在現實生活中,在社會中,這些事情和那些事情,不可避免地互相關聯,無此即無彼。江水形成流體平面,浪濤不管怎樣洶湧,不管卷得多高,那強大的水柱沒有不消失在這整個水面上的。江水迅猛流淌,遠比與它一起向前的旋渦卷起的逆浪更加強大有力。同樣,人們凝望著江水流去,看到它的模糊形象,這時,你也許希望衡量一下社會權勢如何向這個名叫伏脫冷的旋渦施加壓力吧?希望看一看這卷起的旋渦走出多遠後又被江水所吞沒,希望看一看這個確實類同魔鬼,但又通過愛與人類緊密相連的人如何終結他的命運吧?愛,這個崇高的準則,即使在最最腐化墮落的心靈中,也難以泯滅!

  這個無恥的苦役犯,將多少詩人,包括莫爾,拜倫勳爵,馬圖林,卡那利(一個魔鬼佔據一個天使,天使被吸引到他的地獄裡,用天堂裡盜來的仙露滋潤他),精心創作的詩的含意具體化了。如果人們琢磨透了雅克·柯蘭的祆石心腸,就會知道他在七年前就對自己置之度外了。他那高強的本領全部傾注在呂西安身上,他只為呂西安發揮這種本領,他為呂西安的步步發跡,為他的愛情和雄心而感到快樂。對他來說,呂西安是他的有形的靈魂。

  ﹡托馬斯·莫爾(一七七九—一八五二),愛爾蘭詩人。
  ﹡馬圖林(一七八二—一八二四)愛爾蘭小說家和戲劇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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