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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可怕的西班牙人用鐵腕將他創造的這個人物控制在一條線上,線的盡頭,成功的名利在等待著耐心的政治家。呂西安下榻在馬拉凱河濱的博德諾爾單人套間,以便靠近泰布街。那個為他拿主意的人住在同按五層的三間房內。呂西安只剩下一匹馬,用來騎坐和駕車,還有一個僕人和一個馬夫。他不在外面吃飯時,便到艾絲苔那裡用餐。卡洛斯 ·埃雷拉對馬拉凱河濱住宅的下人嚴加監管,致使呂西安的一年全部開銷不超過一萬法郎。多虧歐羅巴和亞細亞無法解釋的一貫忠心耿耿,艾絲苔花一萬法郎已經足夠了。

  呂西安去泰布街,或從那裡離開時,都非常謹慎小心。他去那裡總是坐出租馬車,車窗簾子下垂,而且總是叫馬車駛進院內。因此,他對艾絲苔的激情,以及他在泰布街有一個小窩,這一切上流社會全然不知,也完全沒有影響他的事業和關係。對這件微妙的事,他嘴裡從來沒有透露過一句不謹慎的話。他第一次旅居巴黎與科拉莉在一起時,犯了這類性質的錯誤,他從中吸取了經驗。他首先給人以生活高雅和有規律的印象,這種外表可以掩蓋很多秘密:每天晚上他都在社交場合,一直呆到淩晨一點;從十點到下午一點,可以在他家裡找到他;然後他去布洛涅森林或走訪別人,一直到五點鐘。很少見他步行。這樣,他就避開了那些老相識。某個記者或老同學向他打招呼時,他首先很有禮貌地點點頭,使人家無法生氣,但從中流露出深深的鄙夷不屑,使那種法國式的親熱無法實現。他因而很快擺脫了那些他不願再與之來往的熟人。

  一種舊日的怨恨使他不願再到德·埃斯帕爾夫人家裡去,雖然這位夫人好幾次希望在自己家裡見到他。如果在德·莫弗裡涅斯公爵夫人,德·圖什小姐,德·蒙柯爾奈伯爵夫人家裡或別的地方遇見德·埃斯帕爾夫人,他會對她極為彬彬有禮。德·埃斯帕爾夫人也懷著同樣的怨恨。這種情緒迫使呂西安處事分外小心,因為人們看到他搞了一次報復,加劇了埃斯帕爾夫人對他的仇恨。卡洛斯·埃雷拉還為那次報復狠狠責備過他一通。「你還沒有那麼大權勢,能對任何人進行報復。」西班牙人這樣對他說,「一個人走在路上,頭上是火辣辣的太陽,即使有最美的花朵,也不能停下腳步去採摘……」

  呂西安重返巴黎,又交了無法解釋的好運,這使那些年輕人感到不快,惹他們生氣。他前程似錦,擁有實實在在的優勢。如能捉弄他一番,那些年輕人才開心呢!呂西安自知有很多敵人,對朋友們這些鬼主意並非一無所知。所以,那位神甫令人欽佩地提醒他的養子防備社交界的冷槍暗箭,防備對青年人來說是致命的輕率冒失。呂西安大概每天晚上都要向神甫敘述當天發生的大小事情,他確實這麼做了。靠著這位良師的指點,他驅散了最詭詐的注意,即社交界的注意。他有英國式的一本正經,又有外交官式的審慎的堅強防護,他沒有給任何人以權利或機會來觀察他的事情。他那年輕英俊的面孔在社交界終於成了像出席禮儀的公主一樣毫無表情了。

  一八二九年年中,有一樁他與德·格朗利厄公爵夫人的長女聯姻的事。這位公爵夫人當時至少有四個女兒待嫁。誰也不懷疑值此聯姻之際,國王好意地把侯爵的爵位還給呂西安。這樁婚事將決定呂西安政治上的發跡,他可能被任命出使德國某宮廷的公使。特別是三年來,呂西安生活十分正規,無懈可擊,所以,德·馬爾賽說了一句關於他的這麼奇怪的話:「這小子大概有個很厲害的人看著他!」

  呂西安由此幾乎成了一個人物,而且,他對艾絲苔的激情大大幫了他的忙,使他扮演一個正人君子的角色。習慣於過這樣的生活,能使那些野心勃勃的人少幹很多蠢事。那些人不依戀任何女人,不會讓自己受肉體對精神的反作用的制約。至於呂西安所享受的幸福,那是一種一文不名,饑腸轆轆,身棲閣樓的詩人的理想的兌現。艾絲苔是多情的風塵女子中的理想人物,她使呂西安回憶起與之共同生活一年之久的女演員科拉莉,同時又從他心目中將她完全抹去。所有鍾情和忠誠的女子都要創造與世隔絕、隱姓埋名、如海底珍珠般的生活,但是,就其中大部分女子來說,這只是一種被人當作談資的可愛的心血來潮,是她們渴望作出而實際又無法作出的愛情明證。而艾絲苔呢,她總像昨天剛剛得到初次幸福,時時刻刻生活在呂西安首次投來火焰般的目光下,四年之中從來沒有過想打聽什麼事情的行動。她的整個心靈都用來遵守西班牙人用他致命的手所制訂的規劃上了。這還不算,在最令人陶醉的歡情中,情人重新萌動情欲時賦予所愛的女子無限權力,但她並沒有濫用這種權力去向呂西安詢問埃雷拉的事。埃雷拉確實也一直叫她膽戰心驚,她不敢去想他。艾絲苔肯定欠著他的恩惠。這個無法解釋的人物巧妙地施與的恩惠,她那女寄宿生的嫵媚,她的得體的女人舉止,還有她的洗面革心,這一切,在這個可憐的姑娘看來,似乎都是在向地獄前進。「總有一天我將為這一切付出代價。」她驚恐地對自己說……

  每當晴朗的夜間,她總要乘出租馬車外出。車子速度很快,也許是神甫強迫她這樣做。她去巴黎周圍某個幽美的森林,如布洛涅、萬塞納、羅曼維爾或維爾-逖弗雷,經常是與呂西安同行,有時候單獨與歐羅巴一起去。她在森林裡散步並不感到害怕,因為即使呂西安不在身邊,她也有一名身材魁梧、穿獵裝號衣的跟班陪同。這個人的穿戴與最華麗的跟班一樣,手持一把真刀,面孔和堅硬的肌肉都表明他是一個體力極為強壯的人。這名保鏢,按照英國式樣,還配備一根棍棒,名叫「長棍」。使棍棒的人都知道,有了這麼一根根子,可以對付幾個人一起前來攻擊。艾絲苔遵照神甫下的一道命令,從來沒有與這個跟班說過話。夫人想回家時,歐羅巴叫喊一聲,保鏢便吹哨呼喚那個始終站在適當距離之外的馬夫。呂西安與艾絲苔一起出遊時,歐羅巴和跟班與他們保持百步距離,就像《一千零一夜》中講的兩個惡魔似的侍從,那是一個魔法師送給受他保護的人的。巴黎人,尤其是巴黎女人,不知道美麗的夜晚林中散步的樂趣。萬籟俱寂,月光如水,一片寧靜,像沐浴一樣令人慰藉。

  一般情況下,艾絲苔十時出發,從午夜至淩晨一時散步,二時半返回。上午十一時之後才起床。起床後她洗澡,精心梳妝打扮,大部分巴黎女子對這種梳妝一竅不通,因為它要花很多時間,而且只有妓女,輕佻或高貴的婦女才能這樣做,因為這些人有整天的時間可供她們打發。呂西安來時,她才整裝完畢,猶如一朵剛剛開放的花朵,呈獻在他的眼前。她掛在心上的,只有這位詩人的幸福。她是屬￿他的,就像他的一件物品一樣,也就是說,她給了他完完全全的自由。她從來目不斜視,這一點神甫諄諄囑咐過她,因為這關係到這位深謀遠慮的謀士為呂西安發跡而制定的計劃。幸福沒有故事可講,各國講故事的人都非常明白這一點,因而所有愛情故事都以「他們很幸福」這句話作為結束語。巴黎城內這種確實神奇的幸福,人們也只能解釋它的實現的手段。這是形式最美的幸福,是一首詩,是一曲能演奏四年的交響樂!所有的女人都會這樣說:「這很多了!」而艾絲苔和呂西安則沒有說過:「這已經太多!」總之,對他們來說,「他們很幸福」這句話比童話故事中的含義更為明確,因為「他們沒有孩子。」這樣,呂西安可以在上流社會中尋花問柳,沉湎于詩人的放縱胡為,說句恰當的話,這也是他的處境的必然結果。

  ﹡許多童話故事的結尾為「他們很幸福,並生了許多孩子。」

  在他慢慢的發跡過程中,他暗中替幾個政界人物幫忙,跟他們進行合作。這方面,他做得極為謹慎。他與德·賽裡奇夫人的圈內人物保持密切關係,根據沙龍裡的人的說法,他為賽裡奇夫人幫了大忙。賽裡奇夫人把呂西安從德·莫弗裡涅斯公爵夫人手中搶了過來。據說,莫弗裡涅斯夫人再也不把他放在心上,這是女人們對別人的令人羡慕的幸福進行報復而說的一句話。呂西安可以說已經投入大佈道牧師會的懷抱,同時又與巴黎大主教的幾位女友關係密切。他謙虛謹慎,耐心地等待著時機。所以,馬爾賽的那句話是經過精心觀察後說出的。馬爾賽當時已經結婚,他讓妻子過著艾絲苔過的那種生活。但是,呂西安所處的地位也面臨潛在的危險,人們從這個故事的進展中可以找到這方面的解釋。

  就在這種情況下,發生了一件事:八月的一個美好的夜晚,德·紐沁根男爵在一位定居法國的外國銀行家領地上作客,在那裡吃完晚飯後返回巴黎。那塊土地在布裡地區中心,離巴黎八裡路。男爵的車夫誇口說他能用他的馬匹把主人送去,再將他接回。夜幕降臨時,他漫不經心地緩步前往,走進萬塞納森林時,發生了有關牲口、傭人和主人的下述情況:車夫在那位遠近聞名的交易所頭目的辦事處裡開懷暢飲後酩酊大醉,已經入睡,手裡還拽著韁繩,只能騙騙過路行人。僕人坐在後面,也在呼呼打鼾,那鼾聲就像德國空心陀螺轉動時發出的聲音,德國就是以出產小木雕、大陀螺和小陀螺而聞名。男爵本來想思考一些問題,但是一過古爾內橋,為了消化食物的需要,也昏昏沉沉,舒舒服服地閉上了眼睛。馬兒感到韁繩鬆弛,便知道車夫所處的狀態,又聽到車後瞭望的僕人發出的連續的低音,發現自己成了主人。它們利用這短暫的一刻種的自由機會,自由自在地行走一番。這幾匹馬成了裡應外合的奴僕,它們向盜賊提供了機會,以便把法蘭西最富有的資本家洗劫一空,他也是人們最終不無理由地稱為「猞猁」的人群中老奸巨猾的一員。最後,這幾匹馬成了主人,它們受好奇心驅使--每人都能在家畜身上發現這種好奇心,在一處圓形空地上另外幾匹馬前面停了下來,也許在用馬的語言詢問那幾匹馬:「你們屬￿哪個主人?他們在幹什麼?你們幸福嗎?」

  ﹡法國古裡。一裡約合四公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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