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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可憐的克拉埃,你還會不由自主地傷我們心的,」她把手伸進他的頭髮裡,說道,「來吧,坐到我身邊來,」她說,向他指了指長沙發上的位置。「瞧,我把一切都忘了,既然你又回到我們身邊。努力吧,我的朋友,我們將補救一切。但你不再遠離你的妻子了,是不是?說『是』呀!我的偉大英俊的克拉埃,你讓我對你高尚的心施加女性的影響吧,這影響對於不得志的藝術家,對於痛苦的偉人的幸福是不可或缺的。你對我粗暴也好,使我精疲力竭也好,隨你怎樣,但你要允許我為了你的利益稍稍拂逆你。我決不會濫用你將給我的權力。做個名人吧,但也要做個幸福的人。別喜歡化學勝過喜歡我們。你聽著,我們會非常隨和,我們將允許科學與我們分享你的心;但你要公正,要把我們的那一半給我們。你說,我的公正無私不是很高尚嗎?」

  她的話引得巴爾塔紮爾微微一笑。她用女子掌握的巧妙手腕,把最高深的問題引入女子所精通的戲謔領域。不過,雖然她強作歡顏,她的心收縮得那樣猛烈,很難恢復通常狀態下那種均勻平穩的跳動;但看到巴爾塔紮爾的眼睛重新流露出令她陶醉的表情——這是屬￿她的榮耀——,向她顯示出她以為已然失去的昔日威力的全部作用,她笑著對他說:「相信我吧,巴爾塔紮爾,造化把我們創造出來是為了感覺,儘管你希望我們只是一些電的機器,但是你那些氣體,那些以太物質,將永遠解釋不了我們擁有的窺視未來的天賦。」

  「不,」他接口說,「可以用親合力來解釋。造就詩人的幻覺力和造就學者的推斷力,建立在不可見、不可觸知和不可估量的親合力上,凡夫俗子把這種親合力歸入精神現象,其實它是物理效果。先知又看又作判斷。可惜這類親合力太罕見,太不容易感知,無法進行分析或觀察。」

  「這個,」她吻了他一下說道,以便把她不幸喚醒了的化學趕遠一些,「難道是一種親合力?」

  「不,這是化合:兩種相同符號的物質不產生任何作用……」

  「得啦,住口吧,」她說,「你要使我痛苦死了。是的,我忍受不了,親愛的,在你愛的激情中也見到我的情敵。」

  「但是,我的命根兒,我只想著你,我的工作是全家的光榮,你是我全部希望的依託。」

  「哦,看著我!」

  這個場面使她變得象少婦一樣美麗,對她整個的人,丈夫只看見在輕薄透明的網紗和花邊之上的她的面龐。

  「是的,我真不該為了科學遺棄你。現在,當我再陷入心裡牽掛的事時,我的佩皮塔,你要把我拉出來,這是我的要求。」

  她垂下眼簾,任他抓住自己的手,一隻既有力又嬌嫩的手,那是她身體最美的部分。

  「但是,我還有更高的要求,」她說。

  「你美得那樣楚楚動人,可以得到一切。」

  「我要砸爛你的實驗室,用鏈子鎖住你的科學,」她說,兩眼放出火光。

  「好,讓化學見鬼去吧。」

  「這個時刻勾銷了我的全部痛苦,」她接著說,「現在,你要願意就叫我受苦吧。」

  聽到此言,巴爾塔紮爾流下了眼淚。

  「你說得對,過去我透過一層面紗看到你們,再也聽不見你們的聲音。」

  「如果只關係到我,」她說,「我會繼續默默地忍受,不在夫君面前提高嗓門;但你的兒子們需要受到尊重,克拉埃。我向你擔保,如果你繼續這樣揮霍家產,即使你的目標是光榮的,世人也絲毫不會感激你,他們的責難將落在你的家人頭上。你的妻子引你注意你沒有瞥見的危險,這對你,一個智力如此高超的人,難道還不夠嗎?咱們別再談這些事了,」她說,朝他嫣然一笑,使了個媚眼。「今晚,克拉埃,咱們要高興就高興個夠。」

  這一晚對這戶人家的生活至關重要,巴爾塔紮爾·克拉埃肯定答應了約瑟芬停下他的工作,第二天沒有去實驗室,整整一天都呆在她身邊。翌日,全家人準備行裝去鄉下,他們在那裡大約住了兩個月,由於克拉埃要象過去那樣慶祝自己的結婚紀念日,一家人為了籌辦晚會才回城。於是,巴爾塔紮爾一天接一天地得到了他的工作和無憂無慮攪亂了他的銀錢事務的證據。妻子非但不加以指責擴大創傷,反而總找到一些權宜之計彌補已經造成的損失。克拉埃最後一次接待客人那天有七名僕人,現在只剩下勒繆基尼埃、廚娘約賽特和一個名叫瑪爾塔的老使女,自女主人離開寄宿學校起,瑪爾塔就沒有離開過她;靠這樣少的僕役是無法接待全城的社會名流的。克拉埃太太建議從巴黎請一名廚師來,訓練花匠的兒子服侍客人,再借用皮耶坎的僕人,一切難題便迎刃而解。因此,誰也沒有發覺他們手頭拮据。

  在籌備晚會的二十天裡,克拉埃太太巧妙地幫助丈夫消磨時光,時而委託他挑選裝點大樓梯、遊廊和住房的奇花異卉,時而派他去敦刻爾克弄幾條為北方省主婦的餐桌增光的那種特大的魚。克拉埃舉辦的這類晚會是件至關重要的大事,要求處處精心,積極配合,在一個好客的傳統與家庭的榮譽息息相關的地區,對主僕而言,宴會如同一場要向賓客打的勝仗。牡蠣運自奧斯坦德,大松雞購自蘇格蘭,水果來自巴黎;總之,哪怕最次要的東西也應該與祖傳的奢華相稱。況且克拉埃公館的舞會是小有名氣的。當時省會在杜埃,這次晚會可以說是冬季社交活動的開始,並給當地所有的晚會定調子。在十五年當中,巴爾塔紮爾努力把晚會辦得與眾不同,並且取得了巨大的成功,每次都引得方圓二十法裡內的人議論紛紛,大談服飾,賓客,最小的細節,在晚會上見到的時新服飾或在那裡發生的事情。這些準備工作阻止克拉埃考慮絕對的探求。學者重新想到家務問題,回到社會生活中來,因此他恢復了作為人,作為弗朗德勒人和一家之主的自尊心,樂於叫地方上的人大吃一驚。他想把晚會辦得別具一格,更加考究,在所有顯示奢華的新奇玩意兒中,選擇了最漂亮、最闊氣、生命最短的一種,即把自己的家變成一座罕見植物的暖房,並為女士們準備花束。晚會的其他細節與這種聞所未聞的奢華十分相稱,其效果似乎不該被任何事情所破壞。但是,第二十九號戰報①和大軍在俄國別列津納河遭到慘敗的特大新聞在晚宴後傳播開來。真實而深沉的憂鬱攫住了杜埃人的心,他們出於愛國感情一致拒絕跳舞。從波蘭寄到杜埃的信件中,有一封是寄給巴爾塔紮爾的。當時在德累斯頓的德·維耶茲豪尼亞先生在信中說,他在最近一次戰鬥中負了傷,生命危在旦夕,他想把自從他們相遇後他產生的好幾個有關絕對的想法遺贈給他的東道主。這封信使克拉埃陷入深沉的思索,別人以為這是他的愛國心所致,做妻子的卻不會誤解。對她而言,慶祝會是雙重的喪事。克拉埃公館投射出最後光華的這次晚會,在杜埃人最後一次欣賞的富麗堂皇和六代人——每一代各有其癖——積攢的奇珍異寶中間,透著一股陰沉憂鬱的情調。

  ①指一八一二年十二月三日拿破崙大軍發自俄國莫洛傑奇諾(現蘇聯白俄羅斯共和國明斯克州城市)的最後一份戰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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