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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七


  「怎麼!」我打斷他的話對他說,「難道你那麼湊巧,居然猜到了我打算在題為使人雖生猶死的藝術這一篇沉思錄裡描寫的高明的欺騙手法?……唉!我還以為自己是第一個發現這門學問的人哩。這個簡練的標題是我聽了一位年輕的醫生給我敘述克拉勃①一篇未發表的妙文之後得到啟發而想出來的。在這篇作品裡,那位英國詩人用擬人化的手法將一個虛構的生物取名為雖生猶死。這個人物走遍世界的海洋,追蹤一具名叫雖死猶生的僵屍。我記得,當時在這首英國詩的高貴譯者所宴請的賓客中,很少有人明白這首既真實又虛幻的寓言詩的神秘意義。也許只有我一個人沉吟無語。我想到一代代人被『生活』洪流所推湧,沒有真正地活著便匆匆過去了。成千上萬、不可勝數的婦女形象在我面前湧現,一個個都已死去,她們面帶愁容,眼看著自己世事未諳而青春已逝,心情絕望、珠淚漣漣。我看見沉思女神正在遠處,面帶嘲弄的神態,我仿佛已經聽見她那撒旦般的笑聲,你大概就要把她殺掉……得了,既然你已經找到了方法,可以幫助一個女人在她豆蔻年華、春情似火的時候,排遣易逝的韶光,快把這些方法告訴我吧……也許你會留給我幾種策略、幾條妙計,讓我去描寫……」

  ①克拉勃(1754—1832),十九世紀英國詩人。

  子爵聽見作者這種失望的表白,不禁笑了起來,滿意地對我說:「象我們這個幸福的世紀所有年輕人一樣,我妻子一連三四年用手指按在已經受不了的鋼琴鍵上。她認真讀過貝多芬的東西,哼過羅西尼①的小詠歎調,彈奏過克拉邁爾②的練習曲。我已經小心翼翼地使她相信,她在音樂方面高人一等。為了達到這一目的,我對彈得最煩人的奏鳴曲也鼓掌稱好,聽的時候不打呵欠,還順從地給她在滑稽劇院長期訂了個包廂。這樣,我至少在上帝創造的一個星期七天中有三個晚上能夠得到安寧。我竭力搜尋音樂廳。巴黎有些沙龍很象德國的小酒店,沒完沒了彈變奏曲的酒鋪,我經常去那裡聽叫人倒胃口的音樂,可我妻子卻稱之為音樂會。再說,她大部分時間都沉迷在她的樂譜之中……」

  ①羅西尼(1792—1868),意大利著名作曲家。

  ②克拉邁爾(1771—1858),德國鋼琴家。

  「噢,先生,難道你不知道培養女人對歌唱的興趣、讓她總在家裡意馬心猿,這樣做是危險的嗎?……你可能只差讓她吃羊肉、喝清水了……」

  「我妻子一貫只吃雞胸脯肉,我注意安排,聽完音樂會之後,便開舞會,在意大利歌劇院看了表演便組織一個大型的交際晚會!這樣一來,我便成功地使她一年之中有半年時間在淩晨一點到兩點之間就寢。啊!先生,淩晨就寢的結果實在難以計算!首先,每一種這樣的不可或缺的歡樂都成了我給予她的恩賜,其次,人家認為我對妻子總是百依百順。於是,我不必說一句話便能使她相信,從晚上六點我們吃晚飯和她梳妝打扮的時候起,一直到早上十一點我們起床為止,都是她的歡樂時光。」

  「噢,先生,你使她的生活這麼充實,她一定對你感激不盡了!……」

  「這樣一來,我便只有頂多三個鐘頭的危險,再說,她不是還要學習奏鳴曲和複習歌曲嗎?……我不是還常常可以提議到布洛涅森林散步,試試馬車,回訪客人等等嗎?這還不算。女人最美麗的裝飾是講究雅致大方,在這方面花功夫永遠不會過分,也沒什麼可笑的,而梳妝打扮卻又給我提供了使她花掉白天最寶貴時刻的辦法。」

  「你真是我的知音!……」我高聲說道,「這樣一來,先生,如果你想教她一種連時下最講究的摩登女子也不懂的藝術,你便可以每天吃掉她四個小時……向V夫人列舉羅馬貴族女人享受東方式的豪華而創造出的驚人的預防措施吧,告訴她當年在波佩皇后①宮中只侍候女皇沐浴的女奴的名字,象:烏恩托爾斯、弗裡卡托爾斯、阿裡庇拉裡利、德羅帕西斯塔、帕拉蒂爾特裡亞、庇卡特裡斯、特拉克塔特裡斯,據說,她們都打扮得像天鵝一樣,為女皇擦身的女奴!……給她講講這一大堆女奴吧,她們的名單,米拉波在他那本《色情大觀》中寫得清清楚楚。只要她試圖取代這群人,你便會獲得許多安寧的時刻,還沒算把那些羅馬名媛的方法引進你家裡所能給你帶來的個人享受。這些羅馬貴婦每根頭髮都經過精心梳理,灑滿香水,每一條最細微的血管都似乎在沒藥、苧麻、香水、大海、鮮花的陶冶下,伴隨美妙的樂曲,流淌著一股新鮮的血液。

  ①波佩皇后,公元一世紀羅馬皇帝尼祿之妻。

  「還有,先生,」那位越來越激動的丈夫接著又說道,「在健康方面,我不是也有很好的藉口嗎?由於健康十分寶貴,因此我便可以禁止她在天氣不好時外出,這樣一來,我便贏得了一年的四分之一時間。我還在我們之間培養起一種親密的做法,就是不管我們兩人之中誰出去,都要彼此吻別,同時一面說:『我親愛的天使,我出門了。』總之,我能預見未來,使我妻子困守家裡,象新兵不能離開哨所一樣!……我在她心裡激起了一種對履行母親神聖職責的難以想像的熱情。」

  「在理論上駁倒她?」我問道。

  「你猜對了!……」他大笑著說道,「我提醒她,一個交際場中的女人不可能履行對社會的責任,不可能持家、不可能注意穿著入時、不可能滿足自己心愛的丈夫的各種要求,不可能撫養自己的子女……於是,她聲稱以卡圖為榜樣①。卡圖想看看褓姆如何給偉大的龐培換繈褓,而她將來決不會假手他人而將會親自照顧小孩,因為小孩的教育須從搖籃時代開始,未成型的思想和嬌嫩的身體需要無微不至的關懷。你明白,先生,如果用這樣的辦法把我妻子幽禁在家裡以後,我不施展手腕,要她自己想幹什麼便幹什麼,同時在一切事情上都徵求她的意見,那我的夫婦間的外交手段對我便沒有什麼用處了。由於這種虛幻的自由是用來欺騙相當有頭腦的女人的,因此,我不惜犧牲一切去說服V夫人,使她相信自己是全巴黎最自由的女人。為了達此目的,我竭力避免作出我們的部長們經常作出的嚴重的政治蠢事。」

  ①卡圖,公元前二世紀羅馬監察官,傳說每當他妻子給兒子洗澡或換衣服的時候,他除了有國家大事要處理外,必定在場。

  「我明白你的意思,」我說道,「當你想取消一項根據憲章給予你妻子的權利時,你便裝出一副溫柔和有分寸的神態,把匕首藏在玫瑰花下面,然後,在小心翼翼地把匕首插進她的心窩的同時,用友好的聲音問她:『我的天使,你覺得痛嗎?』她也許會象被人踩了一下腳的人那樣回答你:『一點也不痛。』」

  子爵不禁笑了笑,說道:「在最後的審判時,我妻子難道不會很驚訝麼?」

  「我不知道是你還是她最驚訝。」我回答道。

  那個嫉妒的丈夫已經皺起了眉頭,但聽了我下面這番話,臉色重又變得開朗起來。我說道:「先生,感謝這偶然的機會使我高興地認識你。沒有你這一席話,對某些我們共同的想法,我肯定發揮得大不如你。因此,我要求你准許我把這次談話公諸於眾。我們發現有高度政治概念的地方,別人可能會認為多少有點辛辣的諷刺,這樣一來,在兩黨眼裡,我便會被公認為一個能幹的人了……」

  我正要感謝子爵的時候(子爵是我所遇見的第一位最合我心的丈夫),子爵又再次帶我去參觀他那些看來無可非議的套房。

  我正想向他告辭,忽然,他又打開一個小客廳的門讓我看,神情似乎在說:「在這里弄亂任何東西難道能逃得過我的眼睛?」

  我用點頭回答這一無聲的詢問,正如晚宴上的客人在品嘗一道出色的菜肴時,向主人點頭稱好一樣。

  「我這整套理論,」他壓低聲音對我說道,「來自幾個字的啟發,這幾個字是我父親在行政法院開會討論離婚問題時,親耳聽見拿破崙說的。拿破崙當時大聲說了一句:『通姦是長沙發上幹出來的事。』①因此,你看,我把這些同謀犯變成了間諜。」法院審查官接著又說道,一面指給我看一張用茶色克什米爾短絨大衣呢作面的長沙發,沙發上的墊子稍稍被揉皺了一點。「瞧,這種記號告訴我,我妻子曾經頭疼,在上面躺過……」

  我們朝長沙發走去,看見在這件要命的家具上放肆地寫著「蠢才」兩個字②。

  ①拿破崙在行政法院討論民法草案時曾經說過:「通姦並不奇怪,只不過是長沙發上發生的、普通的事。」

  ②「蠢才」在這裡意味著「被欺騙的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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