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婚約 | 上頁 下頁


  她與一切王權都很相象:和藹可親,性格溫柔,完美無缺,生活中不挑剔。但是,當她作為女人、作為西班牙人、作為卡薩-雷阿爾家族的一員,她的傲氣受到冒犯的時候,她就會變得氣勢洶洶,冷酷無情。她從不寬恕。這個女人相信自己仇恨的威力,她把仇恨變成在她的仇敵頭上盤旋的厄運。對於那個玩弄了她的男人,她充分發揮了這種致命的威力。事情的發展似乎證明了她那jettatura①的影響,使她更堅定了對自己的迷信。那個男人雖然當了大臣和法國貴族院議員,卻立即開始破產,後來竟完全破產。他的財產、政治上和個人的威望,總之一切,大概都毀滅了。有一天埃旺熱利斯塔太太坐著自己金碧輝煌的馬車驕傲地經過愛麗舍田園大道②,竟然看見那人在街上踽踽獨行,她狠狠瞪了那個人一眼,目光中迸射出得勝的火花。這一不幸遭遇有兩年時間佔據著她的心,使她未能再醮。此後,她的傲氣又總是叫她不知不覺地把向她求婚的人和從前那樣真誠、熱烈愛她的丈夫相比較,總覺得不行。這樣,她從失算到計算,從希望到失望,就已經到了現在這個年齡。到了這個年齡,女人在生活中除了起到作母親的作用以外,再也沒有別的作用了,她們將自己完全貢獻給自己的女兒,除了自己以外,她們的全部心思,都挪到了給女兒找個好人家上。這是她們作為人的情感的最後寄託。埃旺熱利斯塔太太很快就揣摸到了保爾的性格,並在他面前將自己的性格掩蓋起來。保爾確實是她想要來當女婿的那種男子,是一個能夠鑄成她未來的權勢的人。保爾從母系方面說屬￿摩冷古家族。年邁的摩冷古男爵夫人是帕米埃主教代理官的摯友,就住在聖日耳曼區中心。男爵夫人的孫子奧古斯特·德·摩冷古地位相當可觀。那麼保爾大概就是將埃旺熱利斯塔家引入巴黎社交界的最合適的引薦人了。

  ①意大利文:巫術。意為用手勢、話語或目光將厄運拋給對方。

  ②愛麗舍田園大道是巴黎最主要、最繁華的大街。

  對於帝國時代的巴黎,從前這位寡婦只是間隔很長時間才去見識見識,現在她很想到復辟時代的巴黎去出出風頭。只有在那裡才有政治上發跡的因素,而惟有在這方面,上流社會的女子才能得體地助上一臂之力。埃旺熱利斯塔太太從前由於丈夫的生意關係被迫住在波爾多,她並不喜歡住在這裡。她在波爾多支著門戶,一個女人的生活因此會受到多少義務的約束,這是盡人皆知的事。但是如今她再也不把波爾多放在心上了,這裡的享樂她都已享受盡了。她渴望著一個更大的舞臺,正象賭徒向更大的賭注奔去一樣。為了她個人的切身利害,她給保爾派上了很大的用場。她打算把自己的才能和生活本領都發揮出來幫助她的女婿,以便在他名下品嘗有權有勢的快樂。有許多男子就是這樣給不出頭露面的女子的野心當了屏風。再說,埃旺熱利斯塔太太將女兒的丈夫捏在手心裡還有不止一樣好處。保爾必然為這個女人所俘獲。她越是顯出不想將他置於自己掌握之中的樣子,就越能將他緊緊抓住。她於是利用自己的全部巨大影響使自己的形象顯得更加高大,使她女兒的形象更加高大,提高她家中一切的身價,以便早早地將這個男子制服,她認為通過這個人才能找到繼續過貴族生活的途徑。保爾受到母女二人的賞識,自視更高。他看到他發表的感想或者隨便說上一句話,都能為埃旺熱利斯塔小姐和她的母親所理解。小姐往往微微一笑或嫵媚地抬起頭來,那母親則似乎總是並非有意地道出恭維的話語。看到這種情景,他便自以為是個十分風趣的人,那程度要遠遠超過實際情形。這母女二人,對他那麼好,他是那樣確信自己討她們喜歡,她們牽著自尊心這條繩把他控制得那樣服服帖帖,結果是不久以後,保爾就把自己的全部時間都消磨在埃旺熱利斯塔公館了。

  保爾伯爵在波爾多安頓下來一年之後,雖然沒有公開聲明,但是他對娜塔莉那麼殷勤,社交界已經把這看成是追求娜塔莉了。可是,無論是母親,還是女兒,都顯出根本沒想到要結婚的樣子。埃旺熱利斯塔小姐對他總是象貴婦人那樣保留,既顯得親切可愛、交談得十分愉快,又不讓對方跟她更親熱一步。這種毫無反應的狀態對外省人來說是那麼不同尋常,卻很討保爾喜歡。羞怯的人疑心很重,唐突的求婚會嚇壞他們。如果幸福大叫大嚷地來到,他們就會逃走,相反如果不幸伴隨著柔和的暗影不聲不響出現,他們反倒會委身於不幸。保爾看到埃旺熱利斯塔太太並不作出一絲努力來鼓勵他,便更主動地走下去。這個西班牙女人進一步引誘他,有一天晚上她對他說,一個上等女人心裡也和男子心裡一樣,某一個時期,雄心壯志會代替人生中最重要的情感。

  「這個女人有本事,」保爾走出公館時心裡想道,「我尚未被任命為議員之前,她能叫人送我一處漂亮的使館呢!」

  在任何情況下,一個男子如果不圍著各種事物或各種想法四周轉悠轉悠,仔細端詳一下這些事物的各個不同側面,這個人就是一個不完整的人,一個弱者,他就已經走上了通向死亡的危險道路。此刻,保爾非常樂觀:他看到什麼都有利,而不想想一個雄心勃勃的丈母娘是可以成為一個暴君的。所以每天晚上他走出公館的時候,都顯出已經結了婚的模樣,自己引誘自己,慢慢地慢慢地穿上了婚姻的拖鞋。首先,他享受自由的時間已經太長,毫不足惜;他對單身漢的生活已經厭倦,這種生活已不能給他任何新鮮感,只讓他體會到其不妥之處;雖然他也偶爾考慮到結婚的難處,卻更經常地看到結婚的快樂。

  結婚,對他來說一切都是新鮮的。他想:「只有對小人物而言,結婚才是不愉快的事。對富人來說,婚姻的不幸有一半已經消失。」於是,每一天數數他結這門親事會有哪些好處的時候,都有一個新的利於成親的想法湧現出來,所以這好處便日益增多。「不管我會攀上什麼高位,娜塔莉扮演她的角色總是夠格的,」他又想道,「這在一位女子身上可不是什麼小小不然的長處呢!帝國時代,有多少男子因他們的配偶感到苦惱,我不是見過麼!自己挑選的伴侶,感到自己的自尊心、傲氣永遠不會被她傷害,這難道不是幸福的一大重要條件麼?與一個很有教養的女子在一起,男人是永遠不會非常不幸的。她決不會奚落他,她善於給他幫忙。娜塔莉接待客人是會很出色的!」想到這裡,他又借助對聖日耳曼區最出類拔萃的女性的回憶來說服自己,他確信娜塔莉即使不能使那些人相形見絀,至少可以和她們平起平坐。一切對比都對娜塔莉有利。從保爾想像中產生的比較詞句已經向他的欲望讓步。如果是在巴黎,他每天還能見識到新的性格,不同類型美的少女,紛繁的印象可能會使他的理智保持平衡。可是在波爾多,娜塔莉根本沒有對手,她是唯一盛開的花朵。保爾現在正處於某一想法的制約之下,大部分男子對這種想法都是抵制不住的。娜塔莉這朵鮮花選擇這一時刻開放真是妙極了。所以,這些羅列起來的理由又與自尊心方面的理由以及一種真正的愛情聯結在一起,那種真正的愛情要得到滿足,除了結婚便沒有其他出路。這些理由加在一起,便把保爾引到了不理智的愛情上。幸好他還有點良知,將這秘密埋在心底,讓別人以為這是一種要結婚的強烈欲望。

  作為一個不想影響自己前途的人,他甚至努力研究埃旺熱利斯塔小姐的為人,因為他的朋友德·瑪賽說的那些嚇人的話有時還在他耳畔迴響。可是,首先,習慣於奢侈的人具有騙人的簡樸外表:他們給人的印象是蔑視奢華,他們不過是利用一下這種條件,奢侈是他們生活的一種手段而不是目的。保爾覺得這些貴婦人的生活習慣與自己的生活習慣是那樣相宜,卻想像不到這裡便埋伏著他日後傾家蕩產的唯一根由。其次,雖然要減輕婚姻帶來的憂煩,有幾條普遍的規律,可是要揣測到或者預防這些憂煩,卻一條規律也沒有。在已經試圖使對方生活得愉快、生活擔子容易挑的兩個人之間,不幸的抬頭乃產生於天天生活在一起所進行的接觸,而在兩個尚未結婚的年輕人之間,這個問題並不存在。只要法國的風俗習慣和法律不改變,這個問題也就永遠不會存在。所以在兩個準備結合的人之間,一切都是虛假的。但是這種虛假並無惡意,也並非故意為之。每個人都必然顯露出自己的最佳形象。兩個人比賽著看誰的姿態最美,於是都使對方產生一種良好的印象,而日後他們則無法使自己與這個印象相符。真正的生活,正象每日的天氣一樣,大自然霧氣濛濛、陰沉灰暗的時刻遠遠多於陽光燦爛、田野笑逐顏開的階段。年輕人只看到晴朗的日子,日後他們則將生活本身的種種不幸歸之於婚姻,因為人身上有一種傾向,促使他總是到周圍的事和人當中去尋找不幸的根由。

  要從埃旺熱利斯塔小姐的態度或外表、言談或舉止中發現什麼跡象,揭示出其性格中包含的缺點,正象任何人的性格都包含著缺點一樣,保爾就得不僅僅掌握拉瓦特和加爾的科學①,還要有另一門學問,這門學問沒有任何學說體系,這就是善於觀察的人的個人學問,可是它要求幾乎包羅萬象的知識。娜塔莉也象所有的少女一樣,長著看不透她的心思的面孔。雕塑家賦予處女雕像面龐以平靜和安詳,用這些處女雕像來代表正義、純潔和各種神明,這些神明對人世上內心的激蕩毫無所知。這種平靜是一位少女最大的魅力之所在,也是她純潔的標誌。還沒有任何事情使她激動過。還沒有任何遭到摧殘的激情、也沒有任何流露出的利害使她臉上那平靜的表情發生變化。假如一位少女面部表情的這種平靜是假裝出來的,那麼少女也就不存在了。

  ①拉瓦特(1741—1801),瑞士神學家,哲學家,詩人,「面相學」的首創者。加爾見本卷第52頁注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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