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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五


  薩瑪農抓著銅鈕拉了一下鈴,樓上走下一個女的,皮色紅裡泛白,大概是諾曼底人。

  薩瑪農吩咐道:「把這位先生的衣服借給他。」一邊向作家伸出手去,說道:「跟你打交道我很高興;可是你有位朋友介紹一個年輕人來,給我上了一次大當。」

  「他會上當!」作家用一個挺滑稽的手勢指著薩瑪農對兩位記者說。

  那不勒斯的窮光蛋往往向當鋪出了錢把自己的衣衫借出去穿一天,那個大人物也付了三十銅子,貼現商伸出蠟黃的開裂的手接過去,丟入錢櫃。

  「你這種交易倒很古怪!」盧斯托對那藝術家說。那藝術家抽上鴉片,只管騰雲駕霧,欣賞仙山樓閣,不願意創作或是不能創作了。

  他回答說:「向薩瑪農當東西比一般當鋪錢多一些。他還有這種可怕的慈悲心,肯讓你需要穿扮的時候把衣服借出去。今晚我要帶著情婦上凱勒弟兄家吃飯。三十銅子比兩百法郎容易張羅,所以我來領我的衣服。六個月到現在,我的衣服已經替這位慈悲的債主賺到一百法郎。我的藏書被薩瑪農一本一本的吞掉了。」

  「也是一個子兒一個子兒①吞掉的,」盧斯托笑著說。

  ①法文中livre一字,陽性是書,陰性是舊時代貨幣利勿爾(值一法郎)。上文說到一本一本的書,故此處借用銅子作雙關語。

  「你的票據,我出一千五百法郎收進,」薩瑪農對呂西安說。

  呂西安直跳起來,仿佛被薩瑪農拿一根燒紅的鐵簽戳進胸膛。薩瑪農瞧著票面,查看日期。

  貼現商說:「不過我還得和方當談一談,要他送書來抵押。你談不到什麼身價,」他對呂西安說,「你和柯拉莉同居,家具都查封了。」

  盧斯托只見呂西安抓起票據,從鋪子裡直竄到大街上,說道:「莫非是魔鬼嗎?」詩人呆呆的望了一會那個小店。可憐巴巴的門面,又髒又單薄的小木箱插著貼好標簽的舊書,每個過路人看著都要微笑,心上想:「這裡頭做的什麼生意啊?」

  一忽兒,了不起的陌生人,十年以後參加聖西門派那個偉大而沒有根基的事業①的人,衣冠楚楚的出來,朝兩個記者笑笑,和他們一同走到全景巷;他要把渾身上下都收拾乾淨,預備在那兒叫人擦靴子。

  他和兩位作家說:「開書店的,做紙生意的,開印刷所的,只要看見薩瑪農上門就完啦。那時薩瑪農好比殯儀館的執事跑來量棺材的尺寸。」

  艾蒂安和呂西安說:「現在你不用再想貼現了。」

  陌生人說:「薩瑪農拒絕了,沒有人再會接受,他說的是ultimaratio②!他是羊腿子,帕爾馬,韋布律斯特,高布賽克,一切在巴黎市場上游來遊去的鱷魚③的爪牙。不管你是誰,在成家立業或者傾家蕩產的時候,早晚都得碰上這些鱷魚。」

  ①一八三二年,聖西門派安方丹(1796—1864)所領導的一支組織了一個宗教性質的社會主義集團,被警察局解散。
  ②拉丁文:最後一句話。
  ③稱呼高利貸者或債主的俗語。


  艾蒂安接著說:「你的票據連對折都貼不到,就得全部兌現。」

  「用什麼辦法?」

  「把票子給柯拉莉,讓她交給卡繆索。」盧斯托看見呂西安跳起來打斷他的話,又道:「你聽不下去,真是孩子氣!難道這樣無聊的顧慮抵得上你的前途嗎?」

  呂西安說:「反正我手頭這筆錢可以交給柯拉莉。」

  盧斯托說:「又來胡鬧了!你要四千法郎才能應付,四百管什麼用!不如上賭台去,先留下一個數目,賭輸了咱們還能大醉一場。」

  了不起的陌生人說:「這主意不錯。」

  他們離開弗拉斯卡蒂①只有幾步路,這幾句話的作用就象吸鐵石一樣。兩個朋友打發了車子,走進賭場。先贏到三千,退到五百;又贏到三千七;後來只剩五法郎,又回到兩千,想馬上倍一倍,把兩千法郎全部押「雙」;連續五次不出「雙」了,不料出來的又是「單」。呂西安和盧斯托神魂顛倒的消磨了兩小時,奔下那所有名的屋子的樓梯。他們還有保留的一百法郎。門外是個小小的廊子,只有兩根柱子,上面是鐵皮頂;瞧著頂棚得意揚揚或者灰心絕望的人不止有過一個。盧斯托站在臺階上看見呂西安兩眼通紅,便說:「咱們只吃五十法郎吧。」

  兩個記者回到樓上,不出一小時贏了三千法郎。「紅」②連出了五次,想到剛才連出六次「單」,害他們輸了錢,這回說不定會出第六次「紅」,便把三千法郎一齊押上,結果出了黑。

  那時正是下午六點。

  ①當時巴黎最大的一家賭場。
  ②輪盤賭除了三十六門(即三十六個數目)以外,還有紅黑單雙,莊家賠錢的倍數和三十六門不同。


  呂西安說:「咱們只吃二十五法郎吧。」

  這回新的冒險不久就結束,押了十次,二十五法郎全部送光。呂西安發瘋似的把最後二十五法郎押在他年齡的數目上,贏了。莊家把賠的錢一塊一塊丟在桌上,呂西安抓起耙子收錢,手索落落發抖的樣子簡直沒法描寫。他給盧斯托十個路易,說道:「趕快上韋裡酒家!」

  盧斯托懂得呂西安的意思,上飯館定菜去了。呂西安獨自留下,把三十路易押「紅」,贏了。賭客耳朵裡有時會聽見一個聲音給他指點門道;呂西安受著這聲音鼓勵,連本帶利再押一次「紅」,又贏了;他肚子裡熱得象火燒。接著他不聽那聲音勸告,把一百二十路易押「黑」,輸了。他經過那陣可怕的激動,倒反渾身舒暢;賭棍弄到無可再輸,做了多少短促的夢,離開灼熱的迷宮的時候,都有這個感覺。他到韋裡酒家和盧斯托相會,象拉封丹說的直撲菜肴,把煩惱淹沒在酒裡。到九點,他完全醉了,不懂為什麼旺多姆街上的看門女人打發他上月亮街。

  「柯拉莉小姐搬走了,地址在這張紙上。」

  呂西安醉得厲害,聽著不以為意,踏上來時的街車,轉往月亮街,還對著這個街名想起許多雙關語①。當天早上,全景劇場宣告破產。柯拉莉著了慌,馬上商得債主同意,把全部家具轉讓給卡陶老頭;屋子被卡陶派作同樣的用場,安插了弗洛朗蒂納。柯拉莉還掉所有的欠帳,房租也付清了。正當她趕辦這些手續,象她所謂來一次大清洗的時候,貝雷尼斯出去置辦一些必不可少的舊家具,在月亮街上緊靠競技劇場的地方,一所屋子的五層樓上,佈置一套三個房間的小公寓。柯拉莉在那兒等候呂西安。她在大風浪中保住了她純潔的愛情,還搶救出一千兩百法郎。呂西安醉醺醺的把他的倒黴事兒講給柯拉莉和貝雷尼斯聽了。

  ①法文中月亮一字常用來譬喻荒唐的幻想。還有一句俗語叫做:「把月亮戳一個窟窿」,指欠了債逃走或破產倒閉的意思。

  女演員抱著他說:「你做的對,小寶貝。貝雷尼斯准有辦法拿你的票子去向勃羅拉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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