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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四


  三十五 貼現商

  艾蒂安對書店老闆說:「巴貝,我們拿到方當和卡瓦利埃的五千法郎本票,期頭有六個月的,九個月的,一年的。你願不願貼現?」

  「我出三千法郎收進,」巴貝非常冷靜的回答。

  「三千法郎!」呂西安叫起來。

  「這個數目只有我肯出,」書店老闆接著說。「那兩位先生三個月之內要破產。我知道他們店裡有兩部好書,一時銷不出,他們又等不及;我用現錢去批發,拿他們的票據付帳,我進貨的成本可以減少兩千法郎。」

  艾蒂安問呂西安:「損失兩千法郎你肯不肯?」

  這第一筆交易把呂西安嚇了一跳,他說:「不行!」

  「你錯了,」艾蒂安回答。

  巴貝說:「他們的票子,隨你上哪兒都換不到現錢。你先生的書是方當和卡瓦利埃的最後一張牌,出了書還得押在印刷所裡,要不根本就沒法印。一本暢銷書也不過讓他們拖六個月,早晚要倒掉的!那些傢伙賣出的書還沒有灌在肚裡的老酒多!他們的票據對我來說是一筆交易,所以出的價比隨便哪個貼現商都高。換了別人,不要估量一下票子上每個簽名值多少錢嗎?你的票子只有兩個人簽名,每個人的身價還抵不到票面的十分之一。」

  兩個朋友聽著面面相覷,沒想到這個酸溜溜的傢伙三言兩語道破了貼現的關鍵。

  盧斯托說:「廢話少說。我們找哪個去貼現呢?」

  「方當上個月底是向聖米迦勒河濱道上的夏布瓦梭老頭調的頭寸;你們不接受我的條件,不妨上他那兒去試試。可是你們仍舊要回來的,那我只給兩千五了。」

  夏布瓦梭專門做出版業的貼現。艾蒂安和呂西安在聖米迦勒河濱道上找到一幢有過道的屋子,夏布瓦梭住在二樓,室內的陳設非常別致。等級雖低而也有百萬家財的銀行家愛好希臘風格。牆角頂上的嵌線是希臘式。紫紅帳帷按照希臘款式沿壁掛下來,象大衛畫上的背景;式樣很標準的床還是帝政時代的出品,那時樣樣東西都是這個派頭。靠椅,桌子,油燈,燭臺,零星雜物,全是從木器店裡耐心挑選得來的,有一種古代的細巧,苗條,典雅的風味。帶著神話色彩的輕巧的陳設,和貼現商的生活成為一個奇怪的對比。值得注意的是,銀錢幫中頗有些不可思議的怪物。他們可以說在思想上貪歡縱欲。因為要什麼有什麼,對樣樣東西感到膩味,他們直要花足氣力才能擺脫那種麻木的心情。你如果善於研究,准能發現他們都有一種嗜好,心坎裡必有一個地方可以打動。夏布瓦梭似乎把古希臘作為藏身之處,當做他的堡壘。

  「有怎麼樣的招牌必有怎麼樣的人物,①」艾蒂安笑著對呂西安說。

  ①招牌是指屋內的希臘式陳設,希臘人是騙子與壞蛋的代名詞。此外以希臘裝飾影射主人是壞蛋。

  矮小的夏布瓦梭頭髮撲著粉,穿著似綠非綠的外套,栗色背心,黑紮腳褲,花襪子,一雙皮鞋踏在地上格吱格吱的響。他接過票據,仔細看了看,鄭重其事的交還呂西安。

  他聲氣柔和的說:「方當和卡瓦利埃兩位先生人都挺好,年紀輕輕,很聰明,可是我手頭沒有錢。」

  艾蒂安答道:「我朋友對貼現的條件很遷就。」

  「條件再好我也不收這些票子,」小老頭兒回答盧斯托的話,象斷頭臺上的刀子落在你頭上。

  兩個朋友告辭了,夏布瓦梭小心翼翼的送他們到穿堂。開過書店的貼現商在穿堂裡放著一堆買來的舊書;呂西安眼睛一亮,看見建築師杜塞爾索的一部著作,描寫法國的王宮和有名的古堡,圖樣畫得非常準確。

  呂西安問道:「這部書能讓給我嗎?」

  「可以,」做貼現的夏布瓦梭又變了書店老闆。

  「多少錢?」

  「五十法郎。」

  「好貴啊,書倒用得著,只是付不出錢,你又不收我的票子。」

  夏布瓦梭道:「你有一張六個月期五百法郎的票子,我可以收下來。」他大概有這樣一個零數要跟方當和卡瓦利埃清帳。

  兩個朋友回進希臘式的房間,夏布瓦梭開好一張單子,寫明六厘利息,六厘傭金,一共扣除三十法郎,再去掉杜塞爾索的書價五十法郎。他打開櫃子,裡頭全是雪白的現洋,拿出四百二十法郎。

  「啊!怪了,夏布瓦梭先生,一樣的本票,或者全要得,或者全要不得。為什麼別的幾張你不肯貼現呢?」

  老頭兒說:「我這不是貼現,是收一筆賬。」

  艾蒂安和呂西安到道裡阿書店的時候還在笑話夏布瓦梭,始終不瞭解這個人。盧斯托在書店裡要迦比松介紹一個貼現商。兩個朋友拿著介紹信,雇了一輛街車,講明按鐘點計算,直奔魚販子大街。照迦比松說來,對方是個最特別最古怪的怪物。

  他說:「薩瑪農要不收你們的票據,沒有人會收的了。」

  薩瑪農在樓下賣舊書,二樓賣舊衣服,三樓賣違禁的畫片;另外還做押款。哪怕是霍夫曼小說中的人物,瓦爾特·司各特筆下的兇惡的守財奴,也沒有一個可以同巴黎社會產生的這個人相比,假如薩瑪農還能算一個人的話。乾癟的小老頭兒,骨頭差不多要戳破暗棕色的皮,臉上青一塊黃一塊,好似你近看一幅提香或者保爾·韋羅內茲①的油畫,呂西安見了渾身一震。薩瑪農一隻眼冷冰冰的一動不動,一隻眼亮晶晶的很精神。吝嗇鬼仿佛用那只死人眼睛做貼現,用另外一隻眼睛賣猥褻畫片。頭上戴一副小小的扁平的假頭髮,黑裡帶紅,底下露出白頭發;黃黃的腦門有股殺氣,腮幫完全癟了,只看見凸出的牙床骨,牙齒還白,似乎長在嘴唇外面,象打呵欠的馬。兩隻表情相反的眼睛,歪七扭八的嘴巴,看上去猙獰可怖。又硬又尖的鬍子象針一樣,准會刺人。緊窄的外套經緯畢露,同火絨差不多,褪色的黑領帶被鬍子磨烊了,露出火雞般打皺的脖子,說明他並不想用衣著來補救他兇惡的長相。兩個記者看見他坐在一張肮髒透頂的賬台後面,在拍賣來的舊書背後貼標簽。呂西安和盧斯托對著這樣一個人物不知有多少感想,彼此望了一眼。他們向薩瑪農打了招呼,把迦比松的信,連同方當和卡瓦利埃的票據遞過去。薩瑪農看著信,黑洞洞的鋪子裡忽然走進一個極有才氣的人,短小的外套用許多不相干的東西打滿補釘,硬得象白鐵皮。

  他給薩瑪農一張號碼卡,說道:「我要拿我的禮服,黑褲子和緞子背心。」

  ①韋羅內茲(1528—1588),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威尼斯派畫家,以顏色鮮豔著稱,青黃二色用得特別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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