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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


  這九個人組成一個小團體,相互的尊重和友情使他們各走極端的思想和主義從來不起衝突。達尼埃爾·阿泰茲是庇卡底的鄉紳人家出身,對君主政體的信念同米歇爾·克雷斯蒂安對歐羅巴聯邦的信念一樣堅定。費爾讓斯·裡達嘲笑萊翁·吉羅的哲學思想,吉羅向阿泰茲預言基督教和家庭組織必然要消滅。米歇爾·克雷斯蒂安篤信基督教,認為基督是平等的奠基人;他在畢安訓的解剖刀前面堅持靈魂不死,而畢安訓是最會分析的學者。大家辯論而不爭吵;除了幾個自己人沒有別的聽眾,所以不計較面子。他們彼此說出工作的成績,以青年人的可愛的坦白徵求意見。遇到重大事故,思想對立的人會放棄自己的主張,擁護朋友的見解;凡是涉及本人思想以外的問題或作品,他們都大公無私,所以更樂於幫助朋友。幾乎每個人都秉性溫和,能夠容忍,這兩個優點說明他們高人一等。我們的破滅的希望,流產的才能,失敗的事業,受了挫折的雄心,往往積聚起來變為忌妒;他們卻不知忌妒為何物。並且他們走的是不同的道路。因此凡是象呂西安那樣被他們接受的人,都覺得和他們相處很舒泰。真有才能的人總是善良的,坦白的,爽直的,決不矜持;他們的譏諷只是一種精神遊戲,並不針對別人的自尊心。最初你因為佩服他們而不免心情激動,過了這個階段就覺得處在這批優秀的青年中間不知有多少樂趣。他們儘管彼此很親熱,仍舊感到各有各的價值,非常尊重朋友;每個人都覺得可以與,可以受,坦然不以為意。談話極有風趣,毫不勉強,題材無所不包。用的字象箭一般輕靈,不僅脫口而出,而且一針見血。物質方面的極端窮苦和精神方面的巨大財富成為奇怪的對比。他們想到現實生活,只作為朋友之間戲謔的資料。有一天,天氣早寒,阿泰茲家來了五個朋友,不約而同在大衣底下挾著木柴,仿佛舉行野餐的時候,每個客人帶一樣菜,結果全帶了肉餅。他們都有一種內心的美反映在他們的外表上面,跟用功和熬夜一樣使年輕的臉上發出黃澄澄的奇妙的光彩;某些騷動的線條被純潔的生活和思想的火焰淨化了,變得端正了。腦門象詩人的一樣寬廣。眼睛又亮又精神,證明他們生活毫無污點。逢到特別艱苦的時候,大家還是快快活活的忍受,興致不減,臉上照舊清明恬靜。年輕人要有這種氣色,必須沒有犯過重大的過失,不曾為了打熬不住窮苦,只想不擇手段的成功,象一般文人那樣對叛變的行為肯寬恕或縱容,因而自暴自棄,幹出下流的勾當。他們的友誼所以牢不可破,格外動人,是由於彼此深信不疑,這一點是愛情所沒有的。那些青年完全信得過自己:一個人的仇敵便是眾人的公敵,為了休戚相關的義氣,不惜損害自己最迫切的利益。沒有一個人膽怯畏縮,誰要受到指控,個個人敢出來替朋友否認,信心十足的為朋友辯護。心胸同樣高尚,感情同樣強烈,他們在學術和知識的園地中能夠自由思索,互相傾訴,所以他們的關係才那麼純潔,談話那麼暢快。因為相信對方必定瞭解,各人的腦子才能夠稱心愜意的活動;他們相互之間絕對不用客套,他們會說出自己的痛苦和快樂,思想也罷,煩惱也罷,都可以盡情流露。一般心胸偉大的人重視《兩個朋友》的寓言①,就是為了那種無微不至的體貼,而這體貼在他們中間是常事。怪不得他們對新加入的人挑選極嚴。他們深深體會到自己的偉大和幸福,不願意讓陌生人闖進來擾亂。

  ①見《拉封丹寓言詩》第八卷第十一則,描寫兩個知己,便是夢中也互相關切。

  這個以感情和興趣結合的同盟持續了二十年,沒有衝突,沒有誤會。只有死神才能削減這個「七星」社①的成員,帶走了路易·朗貝爾,梅羅和米歇爾·克雷斯蒂安。一八三二年米歇爾·克雷斯蒂安殞命的時候,荷拉斯·畢安訓,達尼埃爾·阿泰茲,萊翁·吉羅,約瑟夫·勃裡杜,費爾讓斯·裡達,冒著危險到聖梅麗去收屍,不怕政治上的暴力,盡他們最後一些義務。他們在夜裡把心愛的朋友送往拉雪茲神甫公墓。畢安訓為這件事不避艱險,克服所有的困難,告訴部長們他和過世的聯盟論者友誼深厚,要求他們幫助。替五位名人出過力的幾個朋友,看著他們的行事大為感動,始終忘記不了。你在那幽雅的墳場中散步的時候,可以看到有一塊永久墓地,鋪著草皮,立著一個黑木的十字架,刻著一行紅字:米歇爾·克雷斯蒂安。這種格式的墓碑只此一個。五位朋友覺得這個樸素的人應當用樸素的形式紀念。

  ①公元前三世紀時的希臘,十五及十七世紀時的法國,都有一批著名的詩人稱為七星詩人。

  可見那寒冷的閣樓上就有最理想的友誼。弟兄們在不同的學科中有同樣卓越的成就,誠誠懇懇的互相指點,無所不談,便是不正當的念頭也直言不諱。沒有一個不是學識淵博,沒有一個不經過貧窮的考驗。呂西安被這些優秀人物接受而且平等相待之後,在他們中間代表詩歌,代表美。他念他的十四行詩,很受欣賞。人家有時要他朗誦一首詩,正如他要求米歇爾·克雷斯蒂安唱一支歌。在荒涼的巴黎,呂西安終於在四風街上遇到了一片水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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