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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杜·夏特萊在蒙特裡沃耳邊說了一會話,仿佛在那裡敘舊,其實是把他的情敵攻擊得體無完膚。呂西安想不到那些人才思敏捷,對答中肯,他佩服他們的警句,妙語,面對於談吐的詼諧,態度的自然,尤其感到驚異。白天他看到衣著的豪華大吃一驚,此刻又見識到思想的光彩。那些針鋒相對的談話,辛辣的議論,呂西安要思索半天才想得出來,不懂他們有什麼訣竅能脫口而出。五位交際家不僅言辭從容,穿著禮服也瀟灑自如,衣服無所謂新,無所謂舊。身上沒有一點兒耀眼的東西,可是樣樣引人注目。豪華的裝束是今天的款式,也是昨天的,明天的款式。呂西安心下明白,自己的神氣好象生平第一次穿禮服。

  德·瑪賽和費利克斯·德·旺德奈斯說:「朋友,你瞧,小傢伙拉斯蒂涅扶搖直上,象風箏一般!現在進了德·利斯托邁爾侯爵失人的包廂,越爬越高了。噢!他架著手眼鏡瞧我們來著!」然後時髦哥兒眼睛望著別處,對呂西安道:「他大概認得閣下吧?」

  德·巴日東太太道:「他不會不知道德·呂邦潑雷先生的名字,我們都為了這樣一個大人物感到驕傲;最近他給我們念幾首極精彩的詩,德·拉斯蒂涅先生的妹子也在場。」

  費利克斯·德·旺德奈斯和德·瑪賽向侯爵夫人告辭,到旺德奈斯的姊姊,德·利斯托邁爾太太的包廂去了。第二幕正開始,包廂中只剩下德·埃斯巴太太,她的大姑和呂西安,客人都走了。有的去把德·巴日東太太的來歷告訴一般婦女,她們正在為著她大驚小怪;有的去報告說來了一個詩人,嘲笑他的裝束。卡那利回到德·紹利厄公爵夫人身邊,不再來了。呂西安看著臺上賞心悅目的表演很快活。德·巴日東太太為呂西安擔的心事越發沉重,看出弟媳婦對呂西安的客氣有上下之分,對待杜·夏特萊男爵的殷勤,性質完全兩樣。台上演第二幕的時候,德·利斯托邁爾太太的包廂始終擠滿著人,似乎為了議論德·巴日東太太和昂西安,興奮得很。年輕的拉斯蒂涅明明在那裡逗獎,叫人開心。巴黎的風氣每天都需要新鮮的材料取樂,急於把眼前的題目談個痛快,一下子談到膩煩為止。德·埃斯巴太太心緒不甯,料定說長道短的話很快會傳到她得罪過的人耳裡。她只等休息時間來到。象呂西安和德·巴日東太太那樣對自己的感情開始反省,一下子就有意想不到的情形發生:內心的突變是按照一套後果迅速的規律進行的。杜·夏特萊從滑稽歌舞劇院回去,批評呂西安的那番又世故又巧妙的話,路易絲始終記著。他的話句句是預言,而呂西安還竭力證實每一句話。先是呂西安對德·巴日東太太的幻想,跟德·巴日東太太對呂西安的幻想同樣破滅了;其次,可憐的青年命運有點象冉-雅克·盧梭,並且學盧梭的樣,迷上德·埃斯巴太太,對她一見生情。凡是青年人或者能回想到自己青春時期的成年人,都不難理解這一類的癡情是完全可能的,自然的。那身段苗條的女子,多麼氣概,多麼有地位,人人豔羨,象王后一般,小動作十分可愛,談吐高雅,聲音又那麼細氣,在詩人心目中等於在昂古萊姆見到的德·巴日東太太。呂西安逞著反復無常的性子,馬上想投靠這個有權有勢的後臺,覺得最好是佔有她,那麼功名富貴,樣樣到手了!在昂古萊姆做得到的事為什麼在巴黎就做不到呢?儘管歌劇院中的幻景對他非常新鮮,他的眼睛卻受著雍容華貴的賽莉梅娜①吸引,老是情不自禁的望她那邊溜過去,而且越看越想看!德·巴日東太太撞見呂西安的火剌剌的眼風,便暗暗留神,發覺他對臺上遠不如對侯爵夫人關切。呂西安若是為了達拉俄斯的五十個女兒②變心,她倒還能忍受;可是有一回呂西安的目光特別放肆,特別熱烈,意義特別明顯,讓德·巴日東太太看破了心事,她可不能不忌妒了,雖然她的忌妒不是為了將來,而是為了過去。她心上想:「他從來沒有這樣瞧過我。天哪!夏特萊說的不錯!」於是她承認自己愛錯了人。女人一朝後悔她不該心腸太軟,就好比手裡拿著海綿,非要把印在心上的痕跡一齊抹掉不可。呂西安瞧一眼侯爵夫人,德·巴日東太太便多一番氣惱,可是面上仍舊若無其事。

  ①莫裡哀喜劇《恨世者》中的人物,已成為弄情賣俏的女人典型。
  ②當晚演出的歌劇《達那伊得斯》,以古希臘神話中達拉俄斯的五十個女兒的故事為題材。


  休息時間,德·瑪賽又來了,還帶著德·利斯托邁爾先生。老成持重的人物和自命不凡的公子哥兒,不一會都告訴驕傲的侯爵夫人,說她不幸得很,帶在包廂裡的那個穿著新衣服象儐相一般的傢伙,根本不叫什麼德·呂邦潑雷先生,正如猶太人根本沒有受洗的名字。呂西安是個藥房老闆的兒子,姓沙爾東。德·拉斯蒂涅先生熟悉昂古萊姆的情形,嘲笑侯爵夫人稱為大姑的那個木乃伊式的女人,說她大概要經常吃藥才能維持她虛假的生命,所以很小心,隨身帶著藥劑師。兩個包廂的人聽著樂死了。巴黎人為了一時痛快說的許多事過即忘的刻薄話,德·瑪賽也搬了幾句給侯爵夫人聽;其實那些說話背後躲著一個夏特萊,出賣朋友的勾當就是他幹的。

  德·埃斯巴太太用扇子遮著臉對德·巴日東太太說:「親愛的,請你告訴我,你提拔的那個青年是不是真的叫做德·呂邦潑雷?」

  阿娜依斯不好意思的回答說:「他是用他母親的姓。」

  「他父親姓什麼呢?」

  「沙爾東。」

  「沙爾東是幹什麼的?」

  「是個藥劑師。」

  「好朋友,我早知道,你是我正式承認的親屬,巴黎沒有人能開你玩笑。我可不願意同一個藥房老闆的兒子在一起,讓那些輕薄的傢伙跑來看著開心。你要是相信我的話,咱們倆一塊兒走吧,馬上就走。」

  德·埃斯巴太太忽然神態傲慢,呂西安猜不透自己在哪一點上使她變了臉色。他只道他的背心花色惡俗,那倒是事實;又道是禮服的式樣過火,那也是事實。他暗暗懊惱,認為他的服裝非另請高明不可,決意明天去找一個最出名的裁縫,下星期一才能在侯爵夫人家跟碰到的男人見個高下。他雖然想得出神,眼睛可始終盯在臺上,留心第二幕。他一邊看著華麗無比的場面,一邊想入非非,在德·埃斯巴太太身上打主意。他正熱呼呼的想著新生的愛情,明知困難極大也不放在心上,以為必定能克服;不料對方突然冷淡,大大挫傷了他的銳氣。他定了定神,想再瞧瞧他崇拜的新人;不料回過頭去,一個人都沒有了。他剛才聽見一些輕微的響動,原來是關包廂的門;德·埃斯巴太太帶著她的大姑走了。呂西安被她們突然之間丟下,詫異得了不得;可是因為無法解釋,也就不去多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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