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幻滅 | 上頁 下頁
三三


  「我聽見一個鄉下人講得很詳細,他在小車上全看到了。德·奈格珀利斯先生清早三點趕到,給德·巴日東先生當助手;他告訴德·尚杜先生,萬一他女婿遭了意外,他一定出來報仇。手槍是向騎兵團的一個軍官借來的,德·奈格珀利斯先生試了好幾下。杜·夏特萊先生反對試槍,請來當公證人的軍官說,事情既不是兒戲,武器應當正式管用。證人規定雙方隔開二十五步。德·巴日東先生神氣滿不在乎,象散步一般,他先開火,一顆子彈打在德·尚杜先生脖子裡,德·尚杜先生來不及還槍就倒下了。醫院的外科醫生剛才宣佈,德·尚杜先生的脖子要歪一輩子的了。我來通知你決鬥的結果,要你別去看德·巴日東太太,也不要在昂古萊姆露面,或許德·尚杜先生的朋友們會跟你尋事。」

  那時,印刷所的學徒帶進德·巴日東先生的男當差冉蒂,把路易絲的一封信交給呂西安。

  朋友,我丈夫同尚杜決鬥的結果,想必你知道了。今天我們不見客。希望你謹慎小心,不要露面;你既然待我好,就該聽我的話。今天這個不愉快的日子,你不覺得最好還是來聽聽你的貝阿特麗克絲談話嗎?她為這件事整個生活起了變化,而且有不少話要告訴你。

  大衛道:「幸虧我後天結婚,你借此機會也好少看幾次德·巴日東太太。」

  呂西安回答:「親愛的大衛,她今天約我,我想應當去,在眼前的情形之下我該怎麼辦,她比我們懂得多。」

  沙爾東太太問:「難道這兒一切都準備好了?」

  大衛道:「去瞧瞧吧。」二樓幾間屋子已經裝修完畢,樣樣簇新;大衛很高興叫人看到這個變化。

  屋內有一股溫暖的新房氣息,好比青年夫婦的家庭保留著新娘的披紗和橘子花的痕跡,每樣東西反映出美滿的愛情,一切都潔白,乾淨,花團錦簇。

  母親道:「夏娃住到這兒來還不象個公主嗎?不過你錢花得太多了,太奢侈了!」

  大衛笑著不回答。他被沙爾東太太碰到了傷口,可憐的情人正在為此苦惱:工程大大超過預算,他沒有力量再蓋偏屋上的樓面,岳母還有很長的時期住不到他早先答應的屋子。這一類的許願可以說是感情方面的虛榮,不能兌現在熱情豪爽的人是最痛苦的事。大衛瞞著他的困難,惟恐呂西安發現人家為他作了犧牲,心中不安。

  沙爾東太太道:「夏娃和她的朋友們也著實忙了一陣。被褥床單,桌布面巾,都預備好了。那些姑娘真喜歡她,瞞著她用白麻布做墊褥的面子,鑲著粉紅邊,真漂亮!叫人看著也想結婚呢。」

  凡是年輕的男人想不到的東西,母女倆拿出所有的積蓄給大衛置辦了。知道大衛鋪張,還向利摩日定燒一套磁器,她們更要把嫁妝辦得和大衛的東西相稱。雙方比愛情比闊氣,結果弄得夫婦倆剛結婚就手頭很緊,雖然表面上生活優裕,在一個象當時的昂古萊姆那樣落後的地方已經近於奢華。臥房糊著藍白兩色的花紙,擺著漂亮的家具。那些東西呂西安早已見過,便趁著母親和大衛走進臥室的當口,溜往德·巴日東太太家。娜依斯正在和丈夫吃飯,他清早出過門,胃口特別好,對剛才的事毫不在意。威風凜凜的老鄉紳,法蘭西舊貴族的殘餘,德·奈格珀利斯先生,坐在女兒身旁。聽見冉蒂報出德·呂邦潑雷先生的名字,白頭發的老人急於要看看女兒抬舉的是何等人物,眼睛帶著察看的意味瞧了瞧呂西安。他看到呂西安相貌出眾很驚異,不由得暗暗點頭;但他似乎看出女兒只是調情而不是真正的愛,只是一時的衝動而不是持久的癡情。飯快要吃完了,路易絲讓巴日東陪著父親,站起來做了一個手勢,要呂西安跟著她走。

  她聲調又淒涼又快樂的說:「朋友,就要上巴黎去了,父親帶巴日東去埃斯卡爾巴;我不在這兒的時期,他住在那邊。德·奈格珀利斯家的大房早已改姓埃斯巴,現在的德·埃斯巴太太是布拉蒙-紹弗裡家的小姐,她仗著她的才幹和親戚關係,在巴黎極有勢力。只消她肯和我們認本家,我要好好的結交她,她能替巴日東謀個職位。經過我一番奔走,宮中可能願意讓巴日東做夏朗德省的議員,使他在本省的提名更容易通過。他當了議員,我在巴黎的活動可以方便不少。這樣的改變生活,倒是你,親愛的孩子,倒是你使我想起來的。為了今天早上的決鬥,我暫時不能招待賓客,有些人會幫著尚杜跟我們作對。照眼前的形勢,尤其在小城市裡,必須出門避避風頭,讓人家的仇恨冷下來。我這次出去,或者成功了,永遠不回昂古萊姆;或者失敗了,在巴黎住一個時期,等有一天局勢變化以後,我夏季住在鄉下,冬天住在巴黎。有身分的女子只能過這樣的生活,我已經發動得遲了。一切準備工作今天就好辦妥,我明天夜裡動身,你陪我去,是不是?你先走一步,我在芒斯勒和呂費克之間接你上車,咱們很快就到巴黎。親愛的,優秀的人在巴黎才有生路。我們只有和旗鼓相當的人在一起才暢快,否則就痛苦。何況巴黎是文化界的首都,是你成功的舞臺!早去一天好一天!別讓你的思想在外省發黴,要趕快去接觸一般代表十九世紀的大人物,想法接近宮廷跟政府。有才氣的人呆在小城市裡只會乾癟,名譽和地位不會來光顧他們的。你說,哪幾部傑作是在外省寫出來的?相反,了不起的可憐的盧梭對巴黎多麼嚮往!因為巴黎好比精神上的太陽,劇烈的競爭能鼓動人心,創造不朽的榮名。每個時代有每個時代的七星詩人,你不是應當趕快去取得你的地位嗎?青年才子由上流社會捧出臺可以占多少便宜,你才想不到呢!我能叫德·埃斯巴太太接待你;她的客廳很不容易進去,你在那兒可以遇到所有的大人物,部長,大使,國會議員,最有勢力的貴族院議員,或是名流,或是富翁。一個又漂亮又年輕的天才,除非手段笨到極點,他們不會不感興趣。他們才大量大,准會支持你。地位高了,你的作品便聲價十倍。藝術家最需要解決的問題是叫人注目。進了上流社會,生財之道可多啦,比如弄一個領乾薪的差事啊,得一筆王上的私人津貼啊。波旁家最喜歡提倡文學藝術,所以你的詩既要歌頌宗教,又要擁護王室。那不但本身是件好事,而且能使你飛黃騰達。難道反對派、自由党會給你官職、報酬,幫助作家發跡不成?因此一定要走正路,走一切天才走的路。我把我的秘密告訴你了,可不能透露一點風聲,你準備起來,跟我走。」德·巴日東太太看情人一聲不出,覺得奇怪,便追問一句:「難道你不願意嗎?」

  呂西安聽著這些迷人的話,一眼望到了巴黎,愣住了,仿佛他至此為止心竅只開了一半,現在眼界擴大了幾倍,才打開另外一半的心竅。他覺得自己待在昂古萊姆等於井底之蛙。巴黎,繁華的巴黎,在一切外省人想像中好比一個理想的黃金國,如今披著黃金的袍褂,滿頭珠翠,向才能出眾的人張著臂膀,在呂西安眼前出現了。有名的人物都要來當他兄弟一般擁抱。在巴黎,一切都對天才笑臉相迎。既沒有嫉妒的窮貴族拿尖刻的話傷害作家,也沒有不關心詩歌的傻瓜。在巴黎,詩人的作品象泉水般湧現,有人表揚,有人給你報酬。書店老闆把《查理九世的弓箭手》念上幾頁,馬上打開銀箱,問:「你要多少?」呂西安也懂得,德·巴日東太太在這次旅行中一定和他結合,從此整個兒屬￿他了,他們可以同去了。

  呂西安聽見她說出「難道你不願意嗎?」不禁冒出一顆眼淚,摟著路易絲貼著他的胸口,發瘋似的吻她的脖子。然後他忽然停下,好象想起了一樁事情,叫道:「哎唷,天哪!我妹妹不是後天結婚嗎?」

  這聲叫喊是高尚純潔的孩子的最後一聲歎息。年輕人對家庭,對生平第一個朋友,對一切早期的感情,總是結合得非常牢固的,現在要被無情的利斧斬斷了。

  驕傲的路易絲·德·奈格珀利斯叫道:「嘿!你妹子出嫁跟我們愛情的進展怎麼扯得到一處?難道你非要在布爾喬亞和工人的婚禮中出風頭,不能為我犧牲你這些高雅的樂趣嗎?哼,了不起的犧牲!」路易絲帶著一臉輕蔑的神氣說,「今天早上我還打發丈夫為了你去決鬥!先生,你去吧,算我看錯了人!」

  她有氣無力的倒在長沙發上。呂西安跟過去討饒求告,一邊詛咒他家裡的人,詛咒大衛和妹妹。

  她說:「以前我多麼相信你!德·康特-克魯瓦先生多孝順他母親,可是單單為得到我一封信,看到一句:我滿意,他在炮火中送了性命。而你,臨到要和我一同出門,竟捨不得一頓喜酒!」

  呂西安恨不得自殺,絕望的心情表現得那麼真切,沉痛,總算得到了路易絲的原諒,可是她要呂西安明白,這一回的過失將來非要補贖的。

  末了她說:「好,你去吧,諸事小心,明天半夜在芒斯勒過去一百多步的地方等我。」

  呂西安覺得回去的路程縮短了,他回到大衛家,一路隻想著他的希望,象俄瑞斯忒斯擺脫不了復仇之神的纏繞①;因為他知道困難重重,總括一句是:錢呢?他對著新局面腦子迷迷糊糊,又怕大衛眼光厲害,看出他的心事,只得躲在漂亮的小書房裡定一定神。花了偌大代價蓋起來的這套房間不能不放棄了,多少的犧牲完全白費了。可是轉念一想,母親可以住過來,省得大衛再花一大筆錢在院子盡頭添造樓面。他一走,家裡的問題倒解決了。他還想出無數批駁不倒的理由替自己的出走譬解,人的欲望本來最會掩飾。呂西安立刻趕往烏莫去看妹子,預備把他剛才決定的命運告訴她,和她商量。走到波斯泰爾鋪子前面,他想萬一沒有辦法,不妨向父親的後任借一筆款子,抵充巴黎的一年用度。

  ①希臘神話,邁錫尼國王阿伽門農的兒子俄瑞斯忒斯殺死母親,為父報仇;事後被地獄中的復仇之神緊追不捨,要加以懲罰。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