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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那時呂西安走到妹子身邊,打斷了大衛那句表示感激的話。

  呂西安說:「不知道你們覺得今天晚上愉快不愉快,對我來說可著實難受。」

  夏娃發現哥哥臉色緊張,便問:「可憐的呂西安,你碰到了什麼事啊?」

  氣惱的詩人說出他的苦悶,把腦子裡翻騰起伏的思想傾注在兩個知己的心裡。夏娃和大衛不聲不響,聽著呂西安在痛苦的浪潮中流露出他的偉大和渺小,很難過。

  最後,呂西安說:「德·巴日東先生已經老了,不久准會鬧一次消化不良,完事大吉。那時我就能壓倒那些驕傲的傢伙,我可以和德·巴日東太太結婚!今天晚上,看她眼睛就知道她的愛情跟我的愛情一樣強烈。是的,她感覺到我受的傷害,安慰我的痛苦;她的高尚偉大不亞於她的美貌和風雅!

  她永遠不會欺騙我的!」

  大衛輕輕對夏娃說:「你看,不是得趕快讓他生活安定嗎?」

  夏娃悄悄的把大衛的胳膊捏了一把。大衛懂得她的意思,立刻和呂西安說出他的計劃。兩個情人和呂西安同樣只想著自己,急於要他贊成他們的婚事,沒有發覺德·巴日東太太的情人聽著做了一個驚訝的動作。呂西安夢想等自己發跡以後,叫妹子嫁給高門望族,讓他靠著有勢力的親戚關心,多一個幫襯。夏娃和大衛結了親,呂西安在上流社會出頭的希望就多一重障礙,因之他心中懊惱。

  「就算德·巴日東太太答應做德·呂邦潑雷太太,可決不肯做大衛·賽夏的內嫂!」這句話把呂西安感到痛心的思想簡單明瞭的包括盡了。他好不心酸的想道:「路易絲說的不錯!

  有前程的人永遠不會受到家屬瞭解。」

  如果換了一個時間,他沒有想入非非叫德·巴日東先生離開世界的話,聽到妹子攀這門親事一定歡喜不盡。只要考慮到他當前的處境,考慮到夏娃這樣一個窮苦的美人兒能有什麼前途,他准會覺得妹子嫁給大衛是意想不到的幸運。無奈那時他做著年輕人的好夢,左一個假定,右一個假定,一相情願的闖過了所有的難關。詩人剛才在上流社會中露過鋒芒,馬上跌回到現實世界,自然感到痛苦。夏娃和大衛只道呂西安不說話是受了朋友的義氣感動。在兩個心地高尚的人看來,呂西安悄沒聲兒的接受倒是顯出真正的友誼。印刷商描寫他們四個人將來的幸福,話說得親切動聽。不管夏娃插嘴反對,他要把二層樓佈置得十分講究,表示他情人的心意;他又一片好心要替呂西安蓋三樓,在偏屋頂上為沙爾東太太造一個樓面,儘量孝順她,照顧她。總而言之,大衛要家裡的人完全快樂,要他的兄弟完全獨立。呂西安被大衛的聲音和妹妹的撫愛陶醉了;在路旁的樹蔭底下,沿著平靜而明亮的夏朗德河走著,頭上是明星燦爛的天空,夜間的空氣十分暖和,他終於忘了上流社會給他戴上的荊冠。德·呂邦潑雷先生又承認大衛是他的朋友了。反復無常的性格很快的使他想起過去的純潔,用功,平凡的生活,看到今後無憂無慮,更美滿的生活。貴族社會的喧鬧逐漸消失。等到走進烏莫鎮,野心家居然握著他兄長的手,和兩個快樂的情人語調一致了。

  他對大衛說:「但願你父親不反對這頭親事。」

  「他要為我操心才怪呢!老頭兒只顧他自己。可是明兒我還是要上馬薩克去;單單要求他替我們蓋屋子也不能不走一遭。」

  大衛送兄妹倆回家。他一刻都不能多等,馬上向沙爾東太太求親。母親滿心歡喜,拿女兒的手放在大衛手裡;情人大著膽子親了親未婚妻的額角,夏娃紅著臉向他微笑。

  母親說:「這是窮人的定親。」她眼睛朝上望著,仿佛求上帝賜福。又對大衛說:「孩子,你勇氣不小;我們遭著不幸,我真怕我們的揹運連累人。」

  大衛一本正經的回答:「我們會有錢的,會幸福的。先是你不用再服侍病人,跟你兒子女兒一同住到昂古萊姆去。」

  於是三個孩子急不可待的說出他們美好的計劃,母親聽了只是詫異。家庭中常有這一類瘋瘋癲癲的談話,把播種當作收成,不等幸福實現,先快活起來。大衛恨不得那一夜不要天亮,他們只能逼他動身。呂西安陪著未來的妹夫走到巴萊門,已經半夜過後一點鐘了。老實的波斯泰爾聽見鬧哄哄的聲音不大放心,站在百葉窗後面張望;他打開窗子,發現夏娃家那時還有燈火,私下想:「沙爾東家有什麼事啊?」

  他看見呂西安回來,問道:「老弟,你們有什麼事啊?要不要我幫忙?」

  詩人回答說:「用不著,先生。不過你是我們的朋友,我可以告訴你:大衛·賽夏向我妹子求婚,媽媽答應了。」

  波斯泰爾一言不答,霍的關上窗子,恨自己早先沒有向沙爾東小姐提親。

  大衛不回昂古萊姆,直接上路去馬薩克,只當散步一般走往父親家。太陽剛升起,他到了屋旁的園子外面。情人瞥見老熊站在一株杏樹底下,頭聳在籬笆上面。

  大衛道:「爸爸,你好。」

  「呦,是你,孩子?這個時候怎麼會出門的?打這兒進來,」種葡萄的向兒子指著一扇小柵門。「我的葡萄藤都開花,一棵也沒凍壞!今年一畝能出二十桶酒;不過肥料也不知加了多少!」

  「爸爸,我來同你商量一件要緊事兒。」

  「啊!咱們的印刷車怎麼啦?你錢賺飽了吧?」

  「慢慢會賺的,爸爸,眼前我可沒有錢。」

  父親回答:「地方上都埋怨我,說我不該拚命上肥。那些大戶,什麼侯爵,伯爵,這位先生,那位先生,怪我弄壞了酒味。哼!教育有什麼用?只能教你頭腦糊塗。你聽著:他們一畝出七桶酒,有時八桶,每桶賣六十法郎,年成好的時候大不了一畝收入四百法郎。我一畝出二十桶,每桶賣三十法郎,一共六百法郎!到底誰傻誰聰明,你說吧。品質!品質!品質跟我有什麼相干?讓那些侯爵去關心品質吧!我只曉得錢就是品質。——你說什麼?……」

  「爸爸,我要成家了,我來要求你……」

  「要求我?哼,什麼都沒有,孩子。你成家,我不反對;可是別向我開口,我一個子兒都沒有。人工把我弄窮了。兩年功夫下的本錢才大呢,又是人工,又是捐稅,各種各樣的開銷;樣樣被政府拿去了,油水都歸了政府!這兩年種葡萄的什麼都沒撈到。今年年成不壞,誰知該死的酒桶已經漲到十一法郎!我們的收成還不是孝敬箍桶匠?幹嗎你不等收割完了再結婚?……」

  「爸爸,我只是來徵求你同意。」

  「啊!那又是一回事了。對方是誰呢,告訴我行不行?」

  「夏娃·沙爾東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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