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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呂西安只顧聚精會神看信,不曾聽見。夏娃過來坐在他身邊,一句嘀咕都沒有;妹子對哥哥感情太好了,哥哥越對她隨便,她越快活。

  她看見呂西安眼中亮晶晶的含著眼淚,便說:「怎麼啦?」

  「沒有什麼,夏娃,沒有什麼,」呂西安摟著妹子的腰把她拉到身邊,親她的額角,頭髮,脖子,衝動得厲害。

  「你有事瞞我呢。」

  「告訴你,她真的愛我!」

  可憐的妹妹紅著臉,帶著埋怨的口氣說:「我知道你不是擁抱我。」

  「我們都要快活了,」呂西安說著,把一大匙一大匙的湯往嘴裡送。

  「我們?」夏娃問。她也有大衛那樣的預感,便補上一句:

  「你不會象以前那樣愛我們了!」

  「你不是瞭解我的嗎?怎麼有這個想法呢?」

  夏娃握了握哥哥的手,撤去空盆和棕色陶器的湯缽,端上她做的菜。呂西安顧不得吃,又拿著德·巴日東太太的信看起來。識趣的夏娃尊重哥哥,並不要求看信;他要願意讓妹子過目,她就得等著;要是不願意,也不能強求。所以她等著。來信是這樣寫的:

  朋友,我怎會不幫助你研究學問的同道,象幫助你一樣呢?在我看來,有才能的人都有同等權利。可是你不知道我周圍的人的偏見。我們沒法叫無知的貴族承認思想的高貴。倘若我的聲望不能強迫他們接受大衛·賽夏先生,我願意把他們為你犧牲,象古時候用牛羊祭神一樣。不過,親愛的朋友,你不見得要我同一個在思想或態度舉動方面,可能使我不喜歡的人來往吧?你過分讚美我,足見一個人多麼容易被友誼蒙蔽!我對你的要求提出一個條件,你不至於見怪嗎?我要見見你的朋友,鑒定一下,為了你的前途我要親自判斷你是否看錯了人。親愛的詩人,既然我要象慈母一般照應你,這個做法不是我對你應盡的責任嗎?

  路易絲·德·奈格珀利斯

  呂西安不知道上流社會的人有本領從是說到否,從否說到是。他覺得那封信是他的勝利。大衛可以到德·巴日東太太家裡去,顯露他天才的光輝了。呂西安看到事情順利,自以為有了壓倒眾人的優勢,不由得心神陶醉,得意揚揚,臉上反映出各式各樣的希望,讓妹子看著叫好,說他美極了。

  她說:「她要是個聰明人,怎麼能不愛你呢!今晚她心裡不見得會好過,所有的女人都要向你賣俏。你念起《聖約翰在巴德摩斯》來,一定漂亮極了!我恨不得變做耗子,鑽到那兒去看你!來吧,你的衣服我放在媽媽屋裡了。」

  媽媽的房間雖然寒素,還過得去。胡桃木的床上掛著白帳子,床前鋪一方薄薄的綠地毯。木頭面子的五斗櫃,上面裝著鏡子。另外還有幾把胡桃木的靠椅。壁爐架上的座鐘叫人想起他們從前優裕的生活。窗上掛著白窗簾。壁上糊著暗花的灰色紙。地磚上過顏色,夏娃擦得很乾淨。中央一張獨腳圓桌,放一個描金玫瑰花形的紅盤,盤裡擺三隻茶杯,一隻糖缸,都是利摩日的磁器。夏娃睡在隔壁一個小房間裡,只有一張小床,一隻舊沙發,臨窗一張女紅台。房間小得象水手的房艙,只能經常開著玻璃門讓空氣流通。雖然處處地方顯出境況艱難,卻有一股勤勞樸素的氣息。凡是認識那娘兒三個的人,都覺得室內的景象非常和諧,動人。

  呂西安正在扣領帶,聽見小院子裡響起大衛的腳步聲;不一會印刷商進門了,動作和神氣都說明他是性急慌忙趕來的。

  野心勃勃的呂西安叫道:「喂!大衛,事情成功了!她真愛我!你可以去了。」

  「不,」印刷商局促不安的說,「我專誠來謝謝你的友誼;我為此鄭重考慮了一番。呂西安,我的身分早已確定。我是大衛·賽夏,領著王家執照在昂古萊姆開印刷所,牆上的招貼下面都有我的名字。在貴族看來,我是一個手藝人,說得好聽些是商人,在靠近桑樹廣場的美景街上有個鋪子。我還沒有凱勒的家財,也沒有德普蘭的聲望;便是這兩種勢力,①貴族還不肯承認呢。並且有了財產或者名氣還不夠,還要懂得紳士的規矩,有紳士的氣派;在這一點上我同意貴族的意見。我憑什麼一步登天呢?我不但要受貴族恥笑,也要受布爾喬亞恥笑。你啊,你處的地位不同。做印刷所的監工對你並沒有束縛。你做工是為了求上進,學一些必要的知識,你可以用你的前程解釋你眼前的職業。你以後盡可幹別的事兒,讀法律啊,學外交啊,進衙門啊。反正你沒有歸入門類,貼上標簽。你利用你的自由之身吧,你一個人向前,去追求功名吧!所有的樂趣,哪怕是滿足虛榮的樂趣,你儘管高高興興的享受。但願你快樂,我看到你成功放心中得意,你是我的化身。的確,你經歷的生活,我都能夠領會。宴會,應酬,交際場中的光彩,鑽門路,找捷徑,都是你的事兒。生意人的樸素勤懇的生活,長時期的研究學問,那是我的事兒。將來你是我們的貴族,」大衛說著望瞭望夏娃。「你身子搖晃的時候,我伸出胳膊來扶你。你要是受了欺騙,可以躲到我們心中來,我們有的是永遠不變的愛。人家的照拂,恩惠,好意,分在兩個人身上可不容易持久;咱們會互相妨礙;還是你一個人上前吧,必要的時候再拉我一把。我對你非但不忌妒,還願意為你犧牲。你因為不肯丟掉我,不肯否認我是你朋友,竟然冒著危險,不怕失掉你的靠山,也許還是你的情人;這樁多偉大的小事使我跟你,呂西安,就算過去還不曾象兄弟一般;這一下也成了生死之交。你用不著好象沾了便宜而良心不安,有什麼顧慮。我就贊成兩弟兄分家,長兄獨得大份的辦法。即使你日後使我受到煩惱,誰敢說我不是永遠欠著你的情分呢?」說到這兩句,大衛怯生生的望著夏娃,夏娃噙著眼淚,完全瞭解他的意思。大衛還說出一番話來,叫呂西安聽著詫異:「並且你長的一表人材,身腰多美,打扮起來多像樣,穿著你的黃紐扣的藍衣服,簡簡單單的南京緞褲子,活脫是個紳士;換了我,在那些人中間我象個工人,又窘,又僵,不是說些傻話,便是一句話都說不上來。你為了遷就大家對門第的偏見,不妨改用你母親的姓,稱為呂西安·德·呂邦潑雷;我永遠是大衛·賽夏。在你來往的那個社會裡,一切都對你有利,對我不利。你生來是交際場中的紅人。女人見了你這張天使般的臉准定喜歡,夏娃,你說是不是?」

  ①大銀行家凱勒,名醫德普蘭,都是《人間喜劇》中的人物。

  呂西安撲過去擁抱大衛。這番謙讓替他把許多疑慮和困難一齊解決了。大衛從友誼出發所想到的,和呂西安從野心出發想到的完全一樣,他對大衛怎麼能不加倍親熱呢?野心家和情人覺得前途平坦了,自然流露出青年和朋友的感情。精神奮發,所有的心弦一齊振動,發出豐滿的聲音:這是人生少有的境界。不幸心胸高尚的人的明智,使呂西安惟我獨尊的傾向越發加強。我們多多少少全有路易十四那種「朕即國家」的想法。母親和妹子的愛集中在他一人身上,大衛對他愛護備至,他也看慣三個人為他暗中努力,不禁養成一種少爺習氣,產生自我中心的思想,侵蝕他高尚的品質;德·巴日東太太還迎合他的自私,慫恿他忘記父母親,妹子和大衛的情分。當時他還沒有到這一步,可是等他把野心的範圍在四周擴大起來,誰敢擔保他不至於迫於形勢,為了保持地位而只想著自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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