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幻滅 | 上頁 下頁
一四


  因此,在充滿詩意和友愛的時間以後,兩個朋友念過作品,在一個新的太陽照耀之下看到另外一個文學天地以後,呂西安想起處世的手段和實際的利益來了。回到烏莫,他已經瞥見上流社會的無情的規律,後悔不該寫那封信,恨不得收回才好。他完全體會到,交上好運對個人的抱負有怎樣的幫助;他在獵取功名的階梯上已經跨了第一步,再要退回來犧牲太大了。然後他又想起他的樸素安靜的生活,高尚的感情;天才橫溢的大衛多麼慷慨的幫助他,必要時連為他獻出生命都願意;母親受了屈辱仍舊那麼高貴,認為兒子不但聰明,而且天性仁厚;樂天安命的妹子多麼可愛,她的童年多麼純潔,良心上不曾有過斑點;他自己的希望也不曾受過狂風吹打;這些情形,他都回想起來。於是他覺得,用自己的成績衝破貴族或者布爾喬亞的封鎖,比靠一個女人的寵愛發跡更有面子。他的天才早晚會光芒四射,象那些征服社會的前輩一樣;那個時候自然有女人愛他!拿破崙的榜樣使多少平凡的人狂妄自大,成為十九世紀的致命傷;呂西安也想起拿破崙,丟開了鑽營的念頭,還為此責備自己。呂西安就是這樣的性格,從惡到善,從善到惡,轉變得一樣容易。他不象學者那樣愛好自己的小天地;一個月來看到鋪子的綠地黃字的招牌,寫著

  沙爾東藥房—波斯泰爾新記

  好象對他是種恥辱。父親的姓寫在一個車馬必經之處,他覺得刺眼。那天晚上跨過他家裡難看的鐵柵門,打算去美景街挽著德·巴日東太太在上城最時髦的青年中間露臉的時候,他更抱怨這所屋子同他的好運氣太不相稱。

  他從過道走進小院子,一路想:「愛上了德·巴日東太太,不久也許就能得手,偏偏住在這耗子窠裡!」院子裡靠牆放著幾捆煮過的藥草,學徒在洗刷配藥間的鍋子,波斯泰爾先生系著圍身,捧著一個曲頸瓶察看瓶裡的藥水,一邊瞅著鋪子,看藥看得專心的時候,便聳起耳朵留意門鈴。從院子到後面的破屋子,到處是一股甘菊,薄荷,和煮過的草藥味兒。後院的住屋要從筆直的樓梯走上去,扶手只有兩根繩子,俗語叫做磨坊梯子。假三層上只有一間臥房,便是呂西安住的。

  波斯泰爾先生是個標準的外省老闆,他招呼呂西安道:「老弟,你好。身體怎麼樣?我才把植物糖水做了一次實驗,我的問題只有你父親能解決,他這個人真了不起!要是我知道他治痛風症的秘方,咱們倆今天還不高車大馬,闊得很嗎?」

  又蠢又忠厚的藥劑師每星期都要向呂西安提到他父親不肯洩露秘方的話,叫呂西安聽了刺心。

  呂西安很簡單的回答:「的確倒黴。」老實的波斯泰爾對師母和她的兒女幫過好幾次忙,呂西安常常感激他,近來卻覺得父親的學生俗不可耐。

  「你怎麼啦?」波斯泰爾說著,把瓶子放在實驗桌上。

  「可有我的信嗎?」

  「有一封,象香膏一樣好聞!就在賬臺上,我的寫字架①旁邊。」

  ①面板傾斜的木架子,放在桌上寫字用的。

  德·巴日東太太的信同藥房的瓶兒罐兒放在一起,還了得!呂西安趕緊沖進鋪子。

  一扇半開的窗子裡傳出一個好聽的聲音,溫柔的叫著:「呂西安,快些兒!飯菜等了你一個鐘點,快涼了。」可是呂西安沒有聽見。

  波斯泰爾抬起頭來說:「小姐,你哥哥魂都沒有了。」

  這單身漢象一個小酒桶,被畫家一時高興描上了一張皮色通紅的大麻臉。他望著夏娃裝出又恭敬又討好的神氣,說明他很有意思娶老東家的女兒,只是沒法叫利益和愛情在心中停止打架。呂西安走過他身邊,他把平日堆著笑臉常說的話又說了一遍:「好漂亮啊,你妹妹!你也不錯!只要經過你爸爸的手,沒有一樣不出色!」

  夏娃個子高大,深色皮膚,黑頭發,藍眼睛。看上去性格剛強,其實她溫柔和順,待人非常熱心。大衛准是看中她的率直,天真,心平氣和的過著刻苦耐勞的生活,端莊穩重,從來沒人說過她一句壞話。從第一次見面起,兩人之間就有一股隱藏而純樸的感情,純粹是德國式的,既沒有騷動的表現,也不急於吐露真情。各人只是暗中想念,仿佛有個妒忌的丈夫會對他們的感情生氣。兩人都瞞著呂西安,也許認為他們相愛會損害呂西安。大衛惟恐夏娃不喜歡他;夏娃因為家境清苦,特別羞怯。真正的女工可能膽子很大,有教養的落難的姑娘只會適應她悲慘的命運。夏娃表面上謙虛,骨子裡高傲,不願追求一個公認為有錢的人的兒子。那時地產正在漲價,熟悉行市的人估計馬薩克的莊園值到八萬法郎以上,老賽夏候著機會買進的田地還不算在內;他手頭積蓄不少,年年豐收,出產都是高價脫手的。或許只有大衛一個人對老子的家業一無所知。在他看來,馬薩克不過是一八一〇年上花一萬五六買下的一所破房子,每年他只在收割的季節去一回,讓父親帶著在葡萄園裡溜達,一路奪他的收成;大衛從來沒看見收穫的東西,也不放在心上。生活孤獨的學者往往誇大感情方面的阻礙,因而感情愈加擴張;這等人的愛情需要對方鼓勵才行;因為大衛心目中的夏娃比小職員心目中的貴夫人還要尊嚴。印刷商在他偶像身邊心慌意亂,手足無措;他急急忙忙趕到,又急急忙忙離開,熱情非但不表示出來,反而竭力抑制。他往往在晚上想出理由,要和呂西安商量事情,從桑樹廣場穿過巴萊門趕往烏莫;到了綠漆的鐵柵門口,忽然又退回來,怕時間太晚,或者怕夏娃睡了,嫌他冒失。雖然這股強烈的愛只在小事情上透露,夏娃卻心裡明白;看見大衛的眼神,說話,舉動,對她十分尊敬,她也很得意,可並不驕傲;而印刷商最動人的地方還是在於他盲目的崇拜呂西安;討好夏娃最有效的辦法,被他想出來了。這種愛情自有一些無聲無息的樂趣,不同於騷亂緊張的熱情,正如田野的花不同於園庭中富麗堂皇的花。溫柔微妙的眼神好比浮在水上的藍色的睡蓮,飄忽的表情賽過野薔薇的淡淡的清香;淒涼的情調同絲絨般的苔蘚一樣柔和;那是兩顆高尚的心靈在一塊富饒、肥沃、不會變質的土地上開出來的花。夏娃屢次體會到,在大衛軟弱的外表之下,藏著一股力。凡是大衛不敢表達的情意,夏娃都很感激,所以只消一件小小的事故就能使他們倆的心進一步接近。

  呂西安上樓,夏娃已經把門打開了。他和妹妹一句話不說就坐下。交叉的木架子撐著一張小桌,沒有臺布,擺著他的刀叉。可憐的小家庭只有三份銀制的餐具,夏娃都給心愛的哥哥用了。

  她從灶上拿下一盤菜,端上桌子,用鐵板把灶火壓熄了,說道:「你看什麼啊?」

  呂西安不回答。夏娃又端出一隻小碟子,有模有樣的鋪著葡萄葉,還有一小碗滿滿的奶油,一齊放在桌上。

  「喂,呂西安,我給你弄了草莓來啦。」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