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行會頭子費拉居斯 | 上頁 下頁
四十四


  於勒在他的腳下,望見了真正的巴黎。它靜臥在塞納河長長的河谷中,西部、南部有沃日拉爾和默東高地,東部、北部有美城和蒙馬特爾高地環繞。這是真正的巴黎,煙霧繚繞時,恰似裹著發藍的輕紗,陽光照耀下,又變得明亮清晰。於勒眼光輕輕一掃,四萬戶人家一覽無餘。他指著從旺多姆廣場圓柱到榮軍院金色圓頂之間的空間③,說道:

  「就是那裡,就是那個上流社會該死的好奇,從我懷裡把她奪走了!上流社會整天沒事找事,無事生非!」

  距此四裡④的地方,塞納河之濱,一座小丘的山坡上,有一個不為人注意的村莊。數座這樣的小丘依附著巴黎的城牆。怪物一般的長牆之中,巴黎在蠕動,如同搖籃中的嬰兒。村中此刻正辦著喪事。場面與巴黎的任何殯葬都迥然不同:沒有熊熊燃燒的火炬,沒有光芒四射的蠟燭,沒有披著黑紗的靈車,也沒有天主教的禱告,十分簡單。事情是這樣的:清晨,一具少女的屍首漂流到河岸上,停在塞納河的淤泥和燈心草叢中。運河沙工人去幹活,登上單薄的小船時,看見了這具女屍。

  ①古希臘酒神的女祭司手執酒神杖。

  ②如蠟菊,灰毛菊等。

  ③十九世紀時,這一帶為巴黎貴族聚居區。

  ④法古裡,一裡約合四公里。

  「嘿!五十法郎掙到手了!」其中一人說道。

  「真的,」另外一人說。

  他們朝死人身邊走過去。

  「是一個很俊俏的姑娘。」

  「快去報告吧!」

  兩個運沙工人用自己的外衣將屍體覆蓋,到村長家報告去了。遇到這種情況,村長必須撰寫一份情況記要,這真叫他傷透腦筋!

  這件大事,消息迅速傳開,其速度與打旗語相差無幾。只有在社會通訊毫無阻隔的地方,在人人嗜好讒言、閒聊、誹謗、社會傳聞,致使這些東西留不下兩塊界石之間那點空隙的國度,才會有如此驚人的速度。頃刻間,人們蜂擁來到村公所,解救了村長的困難。他們把記要改成簡單的死亡證明書。多虧他們熱心相助,已將屍首辨認清楚。死者是伊達·格呂熱小姐,縫製緊身衣的女工,家住聖殿繩鋪街十四號。法警來到。死者的母親格呂熱寡婦,帶著女兒的訣別信,也來到了。母親在旁哭哭啼啼,一位醫生查出死因,系汙血進入呼吸道系統而窒死。一切都清楚明白了。

  進行了調查,提供了所瞭解的情況。下午六點,當局准許將女工埋葬。當地的神甫拒絕接受死者進入教堂,拒絕為她禱告。於是,一位年老農婦將伊達·格呂熱用裹屍布包起,放進用杉木板做的寒酸棺木裡,由四個男人抬到墓地。後面跟著幾個看熱鬧的莊戶婦女,邊講邊議論著這件死訊,驚異、同情與憐憫溢於言表。格呂熱寡婦要跟隨女兒淒慘的柩車前去,一位好心的老太婆將她拉住,不讓她去。

  一個身兼三職的人,既是教區的敲鐘人,又是雜役,又是掘墓人,已經在村莊墓地裡掘好一個坑。墓地坐落在教堂後面,面積有半阿爾邦①。教堂遠近聞名,古典式建築,鐘樓上尖下方,覆以石板瓦,外部再用有棱有角的扶垛予以支撐。

  ①阿爾邦,法國舊時土地面積單位,一阿爾邦相當於二十至五十公畝。

  唱詩班的位置勾畫出圓形,墓地就在這後面。圍牆已經倒塌,一片田野,座座土墳充塞其間,沒有大理石墓碑,也沒有上墳的人。但是,可以肯定,每一溝畦中,都有真實的眼淚和悼念。當然,伊達·格呂熱例外。她被扔在燈心草、蒿萊叢生的角落裡。這塊田地,簡單樸素,也頗有幾分詩意。棺材下進坑內,不久,到夜幕降臨時分,就只剩下掘墓人獨自幹活了。他填著墓穴,不時停下來,望望牆外的大路。有一陣,他手拄著鐵鍬把,凝望著給他沖來這具屍首的塞納河。

  「可憐的姑娘!」一個人突然出現,高聲叫道。

  「您嚇了我一跳,先生!」掘墓人對他說。

  「您埋的這個人,給她舉行追悼儀式了嗎?」

  「沒有,先生。神甫先生不肯。不是本教區的人葬在這裡,這還是頭一個。這當地的人,互相都認識。先生您……?咦,他已經走了!」

  過了幾天,一個全身著黑的人來到于勒先生家中,並不想和他交談,只將一個大斑岩骨灰罐放在於勒妻子的房間裡。

  罐上鐫刻著:

  INVITALEGE,

  CONJUGIMOERENTI

  FILIOLAECINERES

  RESTITUIT,

  AMICISⅫJUVANTIBUS,

  MORIBUNDUSPATER.①

  ①拉丁文:不顧法律的約束,行將就木的父親在十二位朋友的幫助下,得以將其幼女的骨灰歸還給她憂傷的愛侶。

  「真是了不起的人哪!」於勒說道,淚如雨下。

  經紀人履行亡妻的一切意願,並將自己的事務清理完畢,八天的時間已經足夠。他將事務所盤給了馬丹·法萊克斯兄弟。衙門裡還在無止無休地討論一個公民支配亡妻遺體是否合法的時候,他已離開巴黎,遠走高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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