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行會頭子費拉居斯 | 上頁 下頁


  老寡婦是溫柔、虔誠的婦女,坐在她的主教代理官與上帝之間,是溫雅嫺靜的典範。她慣於堅持高尚的趣味,天長日久,這種高尚的趣味也就占了上風。她本希望讓孫子保留對生活的美麗幻想,並按照最高尚的原則將他養大成人。她將自己的全部細膩情感傳給孫子,使他成了一個靦腆的男子,表面看去,是不折不扣的傻瓜。青年人的敏銳及好心腸尚保存得純潔完好,外部沒有絲毫磨損,他依然那麼羞怯、敏感,看見別人毫不顧忌自己的行動和道德原則,便非常惱怒。他為自己的多情善感不好意思,於是用虛假的自信將它隱藏起來,並暗自感到痛苦;而他獨自一人時十分欣賞的事物,到了別人面前,卻可以拿來冷嘲熱諷。他感到自己上了當。因為,在愛情上他是一個多愁善感的人和唯靈論者,命運的捉弄又使他第一次鍾情的對象竟是一位厭惡娘娘腔的女子。年輕人對自己毫無信心,墮入沉思,滿懷苦悶,自歎不為人所瞭解。越是難以得到的東西,越能引起我們強烈的欲望。正因為如此,他以機敏的溫情和迷人的細膩,繼續膜拜著女人。

  細膩情感的奧秘屬￿女人,可能她們也想獨佔這種感情。事實上,雖然女人總是抱怨男人不懂得愛情,她們對於半女性的心靈卻不感興趣。她們的全部優勢,就在於使男人相信,在愛情上他們比起女性來,是望塵莫及的。所以,當一個情人經驗豐富,竟能驅散她們喜歡炫耀的恐懼,安慰她們因虛假的嫉妒而帶來的甘美的折磨,熨平她們希望破滅時煩亂的心緒和徒然的等待,總之,能消除一切女性的災難時,她們反倒心甘情願地離他而去。她們對葛蘭狄松①式的人物厭惡至極。難道還有什麼比平靜無波和完美無缺的愛情更違背她們的天性麼?她們要的是強烈的刺激。沒有暴風雨的幸福,對她們來說,就不成其為幸福。女性的心靈強健到能將無窮注入愛情之中,那是天使般的奇跡,在女性中極為罕見,正如集天才與貌美於一身的男子極為罕見一樣。偉大的愛情與偉大的作品一樣,千載難逢。除此之外,其它的「愛情」,無非是勉強湊合或一時的心血來潮而已,與一切渺小的事物一樣,可鄙可憐。

  ①查爾斯·葛蘭狄松是英國小說家理查遜(1689—1761)的小說《查爾斯·葛蘭狄松爵士》中的男主人公。

  奧古斯特內心默默忍受著痛苦的折磨,尋求著能夠理解自己的女子。順便說一句,他的追求,在我們這個時代,無非是異想天開罷了。在距離他自己的社會階層最遙遠的地方,在大銀行居首位的金錢世界那個半球上,他遇到了一個十全十美的人兒。她是那種具有難以名狀的聖潔的女子,令人肅然起敬,以致愛情務必借助於長期的相互熟悉才能表白出來。

  奧古斯特整個身心都投入了愛情的歡樂。這是世界上最深沉、最動人的感情,純屬傾慕之情。他無數次將熾熱的欲望壓制下去。這種激情是那樣捉摸不定、深沉、轉瞬即逝、令人驚異,我們簡直無法找到恰當的事物來比喻它。它象馨香,象浮雲,象陽光,象陰影,象大自然中一切可以在一瞬間放射出光輝然後頃刻便消失、一瞬間復蘇又頃刻死亡的東西,在心靈上留下長久的震顫。當一個人還保持著青春的心靈,仍孕育著憂鬱傷感和遙遠的期望的時候,當他還能夠在女子身上找到勝於一個女子的東西的時候,深深地愛著一個人,接觸到她潔白的手套,微微觸到她的長髮,傾聽她講一句話,向她投送一道秋波,這時感受到的快樂,遠遠勝過幸福的愛情中最狂熱的佔有所能感受到的快樂,這難道不是一個男子所能企求的最大幸福麼?所以,只有被人厭棄的人,醜陋的人,不幸的人,陌生的情人,靦腆的男子或女子,才能體會到心愛的人兒聲音中蘊藏的無價之寶。當源泉和本原來自心靈本身的時候,充滿火熱激情的空氣震動會使心靈猛然相通,會使思維高度清醒,而且很少能不透露真情。這時往往點一下頭,便是事情的全部結局了。溫柔的嗓音發出和諧的音響,會給詩人的心靈帶來怎樣的歡悅啊!它又喚起多少靈感,散發出怎樣清新的氣息啊!愛情,在眼神中未吐露出來之前,首先存在於聲音之中。奧古斯特是情人式的詩人(有兩種詩人,感受的詩人和表達的詩人,前者是最幸福的),他已經品嘗了全部初萌的歡樂,是那樣的廣闊深邃,那樣的豐富多采!「她」具有最令人羡慕的發音器官。裝腔作勢的女人最嚮往這種嗓音,以便隨意騙人。「她」有銀鈴般的聲音,溫柔悅耳。只有被她擾亂和激動的心,才會感到她的聲音又是鏗鏘有力的。它使這顆心動盪不已,卻又撫慰著它。就是這位女子,晚上到了帕日萬街附近的索利街。她偷偷摸摸地出現在一所污穢肮髒的住宅中,頓時將最美妙的愛情砸得粉碎!主教代理官的邏輯獲勝了。

  「如果她對丈夫不忠,我們就要對她進行報復!」奧古斯特說道。

  在這「如果」二字中,仍包含著愛情呢!……笛卡兒的懷疑哲學是一種客套,通過客套,仍必須時時讚揚美德。時鐘敲了十點。這時德·摩冷古男爵忽然想起這個女人可能去參加舞會。舉辦舞會的人家他可以登門。他迅即更衣出門,來到舞會,神情抑鬱地在客廳中尋找「她」。德·紐沁根夫人見他忙忙碌碌的樣子,便對他說:

  「你看不見於勒夫人,她還沒到。」

  話音未落,只聽得一個聲音說道:

  「你好,親愛的!」

  奧古斯特和德·紐沁根夫人轉過頭,只見于勒夫人到了。

  她全身著白,樸素淡雅,帽子上恰巧裝飾著年輕男爵親眼見她在花店中挑選的禿鸛羽毛。心上人的聲音撕碎了奧古斯特的心。如果他已經爭得了可以嫉妒這位女子的些微權利,他本可以對她說一聲「索利街」,將她弄得目瞪口呆的。然而現在,他無非是一個陌生人而已。即使他在於勒夫人耳邊將這句話重複一千遍,她也會故作驚異地向他詢問這話是什麼意思。於是,他只是呆呆地望著她。

  瞭解一個女人的隱私,知道她的貞潔是虛假的,她平靜的面容下隱藏著深不可測的念頭,純真的額頭隱藏著令人不寒而慄的悲劇,對心地惡毒、嘲笑一切的人來說,可能會覺得十分好玩。但對某些心靈來說,這種情景實在使他們傷心難過。許多以此為笑料的人,一旦回到家中捫心自問,也會詛咒人世,鄙視這種女人。在於勒夫人面前,奧古斯特·德·摩冷古正是這樣。多麼尷尬的境地啊!上層社會的交際場合中,有些人一個冬季也不過交談七、八次。他與于勒夫人之間的關係也無非如此,別無其他。而他卻莫名其妙地向她要求幸福,沒有告知她犯了什麼罪,就審判起她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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