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海濱慘劇 | 上頁 下頁


  「她老淚縱橫了。

  「『您這兒有一枚,那兒又有一枚,』兒子對母親說道,『您怎麼老是說丟了錢呀?』

  「康伯勒邁臉頓時煞白了,說道,『你剛才跟母親說的那幾句話,使你債上加債。言歸正傳!你發誓不發誓?』

  「『我發誓。』

  「『那麼,我問你,』皮埃爾說,『販賣沙丁魚的商人在付給我們的那枚金幣上,刻了一個十字架,你那枚金幣上有十字架嗎?』

  「雅克這才清醒過來,他哭了。

  「『談得夠多了,』皮埃爾說,『你在這以前幹的事兒,我用不著談了……我不想讓一個姓康伯勒邁的人死在克魯瓦齊廣場上。你禱告一下,我們得快一點!馬上有一位神甫來給你懺悔。』

  「母親出去了,她不想聽見懲罰自己兒子的槍聲。她剛出門,康伯勒邁叔叔帶了皮拉克神甫走過來。雅克不想跟神甫說半句話。他很狡猾,對父親的為人摸得很熟,知道自己不懺悔的話,父親不會殺死他。

  「『謝謝,請您原諒我們,先生。』康伯勒邁看見雅克死不懺悔,便這樣對神甫說,『我想給我的兒子一頓教訓,請不要對任何人談起這件事。』他又對雅克說,『你呀,要是你第一回就不悔過自新,這可不是鬧著玩的,我不需要懺悔也會了結這件事。』

  「父親叫兒子去睡覺。孩子信以為真,心想他可以跟父親言歸於好,於是便睡著了。父親卻沒有合眼。他看見兒子睡得死沉沉的,便用大麻片堵住兒子的嘴巴,又拿很緊密的帆布紮上,接著把兒子雙手雙腳都捆起來。他發瘋了,他眼睛裡淌著血。這是康伯勒邁自己對法官說的。有什麼辦法呢!母親跪倒在父親的腳下。

  「『他已經被判決了,』他說道,『你來幫我把他抬到船上。』

  「她堅決不幹。康伯勒邁獨自一人把他弄到船上,捆在底倉裡,還在他的脖子上綁了一塊石頭,然後駛出海灣,劃到大海上,末了,來到現在坐的這塊岩石上面。可憐的母親已經叫叔叔把她渡到這兒來了,這時沒命地喊著:『開開恩呀!』可是又有什麼用,這不等於向豺狼丟石頭嗎?當時月亮高懸,她看見父親把兒子拋到了水裡,可是兒子卻仍然牽住她的五臟六腑。當時風平浪靜,她只聽得『撲通』一聲,又複平靜,一絲痕跡都不留,一個水泡也沒有。大海是最好不過的守墓人,算了!他上岸來,想叫妻子嚴守秘密,她卻戰慄著,他發現她半死不活了。兄弟倆無論如何也抬不動她,可是總得把她抬到剛才裝運兒子的船上去。他們從克魯瓦齊海道那兒繞了一個彎,把她扶到家裡。啊,是的,那位美麗的布魯安(大家都這麼叫她)活不了八天……她臨終時請求丈夫把那條該死的漁船燒成灰。哦!他照妻子的話去做了。他呀,他已經變成了木頭人,再也不知道以後該幹什麼了。他餓著肚子東走西逛,就象一個不會喝酒的人喝醉了似的。後來,他在外面逛了十天,回到你們剛才看見他坐著的那個地方;打那以後,他再也不說一句話了。」

  漁夫花不了多少工夫就把故事講完了,實際上比我現在寫的還要簡單得多。老百姓講故事時很少發表感想,他們心裡怎麼想就怎麼表達。這個故事是多麼令人揪腸剜心啊,就好象一斧頭砍到肉裡一樣。

  「我不想到巴鎮去了,」當我們來到湖岸上時,波利娜這樣說。

  我們經過鹽鹼沼澤,回到克魯瓦齊。這個沼澤地就象一座迷宮,漁夫陪著我們在這迷宮裡繞來繞去;他也象我們一樣,靜悄悄地沒說一句話。我們的心緒起了變化。我們兩人都陷入悲哀的遐思,為這個慘劇而傷透了心。這個慘劇說明了,我們當初看到康伯勒邁的形象時突然產生的預感是對的。我們兩人都有豐富的社會閱歷,對於嚮導就有關這三個人的事所未曾敘述到的部分,我們也可以猜度一二。這三個人的不幸遭遇又在我們腦際重現,我們仿佛看見了這個悲劇的一幅幅畫面。這位父親犯了一個勢所難免的罪行,他爾後的贖罪行為則最後圓滿地完成了這個悲劇。那個岩洞裡的兇險的人,使整個地區都心驚膽戰,我們不敢看那塊岩石。幾朵烏雲陰蔽著天空,霧嵐從天際冉冉升起。我們在一個我從來沒有領略過的陰森恐怖的地方行走,雙腳踐踏著仿佛痛楚不堪的、病態的大自然;那一塊塊鹽鹼沼澤地,可以名正言順地稱之為大地的瘰鬁病。土地被分割成一塊塊大小不等的正方形,四周都圍著灰黑色的大土坡,每個方格裡都盛滿了咸水,鹽就是從這裡面提煉出來的。這些凹坑是手工做成的,裡面分成若干平堤,制鹽工人手執長把的刮具在堤上來回走動,他們用刮具引來鹽水,到了可以攏成小鹽堆時,就把鹽耙攏,堆積在一個個間距相當的圓形平臺上。我們沿著這苦難的方格地帶走了兩個小時,這兒滿地是鹽,寸草不生,間或只看見幾個鹽工(這是給制鹽工人的稱呼)。這些人,或者說是這幫布列塔尼人,穿著一種特別的服裝,一種白色的緊身衣,跟啤酒工人穿的衣服很相似。青年男女在自己同行人中彼此通婚,這個宗族中的姑娘,只跟鹽工結婚,決不跟別人婚配。這些沼澤地上的泥汙都是勻稱地耙平的,布列塔尼的植物很怕這裡的灰土。沼澤地的這種可怖形貌,跟我們悲戚淒涼的心境是多麼協調啊!由於海水浸入這塊低地而形成了海灣,這兒大概正可以用來補充鹽水;海灣裡設有渡船擺渡。我們到達這兒以後,滿心歡喜地看見了沙灘上覆蓋著一層薄薄的植物。在擺渡時,我們瞥見湖當中有一個島,那就是康伯勒邁一家居住的地方了。可是我們卻扭過頭,不忍看一眼。

  我們來到了旅館,只見在一間低矮的客廳裡有一個彈子台;當我們瞭解到這是克魯瓦齊鎮唯一的一個彈子台時,我們趕快打點行李,夤夜離開那兒。翌日,我們來到蓋朗德。波利娜依然怏怏不樂,而我呢,我已經感覺到逼人的火焰正在燒灼我的腦袋。我看見了這三個造物的幻象,我被這些幻象殘酷地折磨著。波利娜終於對我說道:

  「路易,你把它寫下來,這樣你就能夠發洩你心中的積鬱。」

  親愛的大叔,我因此給您寫了這篇奇遇記,可是,它使我失去了平靜,我難以安安心心地去沐浴,安安心心地在這兒逗留。

  一八三四年十一月二十日於巴黎

  [馮漢津/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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