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海濱慘劇 | 上頁 下頁


  我們跨到山洞前面的一塊空地上,這是一塊象大廈前面的廣場一樣的地方,比大西洋水面高出一百尺,有陡峭的巉岩石壁,可以抵擋海浪的搏擊。當我們向空地跨進一步時,我們渾身象麻電一樣顫抖了,又好象萬籟俱寂的深夜裡,一個突如其來的聲音把你嚇了一大跳。我們看見一個男人坐在一塊花崗岩上,他注視著我們。他的目光從一雙血紅的眼睛裡射出來,有如大炮的火焰;他堅韌不拔,肅然不動,只有他周圍那一堆堆千古不變的花崗岩才能與之比擬。他的眼睛緩緩地移動著,身體卻依然不動,宛如一具化石。他看了我們一眼,使我們不寒而慄;接著,他的目光移向大西洋洋面,目不轉睛地凝視著,雖然波光粼粼,他卻沒有垂下眼瞼,正象人們說的蒼鷹能凝視太陽一樣。他的目光再也不從洋面上抬起了。親愛的大叔,請您用心想一下:一叢老橡樹中有那麼一棵,樹身滿是結節,頭一天修剪過枝椏,神怪般地挺立在一條荒徑上;如果您能想像到這棵橡樹的模樣,那麼您也就瞭解到這個男人的真正形象了。這是一個傷殘的大力士的形貌,生著一副奧林匹斯山朱庇特天神的面相,不過,由於歲月的堆積、艱辛的海上作業、憂慮、粗劣的食物等等原因,這副面容已經憔悴不堪,變得象被雷電燒焦了一樣黝黑。我看見他那雙毛茸茸的粗硬的手,只見筋腱暴突,靜脈就象鐵打的一樣。況且,他身上的一切都表明他的體魄是強健的。

  我發現在山洞的一個角隅裡長著一大塊苔蘚,在一塊自然生長的花崗岩台板上,有一塊破碎的圓麵包蓋在粗陶水壺上。我有時想像著早期基督教隱修士所生活的荒漠,可是不管我有怎樣豐富的想像力,都從來沒法描繪出比這個人更富有宗教色彩、更有悔恨表情的面貌。親愛的大叔,您是做過懺悔的,您也許從來沒有看見過這樣一種完美的內疚表情;不過,這種內疚已經浸沒在祈禱的波濤下面了。他出於一種默默無言的絕望,連續不斷地祈禱著。這個漁夫,這個水手,這個粗俚的布列塔尼人,胸懷一種不為人知的感情,因而無比高尚。可是,這雙眼睛有沒有流過淚呢?這只草草製成的雕像的手有沒有打過人呢?這個粗獷的額頭鐫刻著鹵蠻的正直,額頭上具有一種力,這種力仍然留下了一切真正的力所特有的那種溫柔的痕跡;這個爬滿皺紋的額頭能夠同一個偉人的心靈和諧無間嗎?為什麼這個人置身在花崗岩中呢?為什麼花崗岩鑲嵌在這個人中呢?人到底在哪兒呢?花崗岩又在哪兒呢?千思萬緒一齊湧向我們的腦海。正如我們的嚮導所猜測的那樣,我們默不作聲地很快就離開那兒了。嚮導看見我們是那麼惶恐,或者說是那樣驚奇,但是,他並沒有因為他的預言完全兌現而嘲弄我們。

  「你們看見他了嗎?」他問道。

  「這個人是誰呀?」

  「大家都管他叫求願的人。」

  您想想看,當我們聽到這個字眼時,我們是怎樣驚異地向漁夫轉過頭去!他是一個樸實的人,懂得我們這個無聲的詢問是什麼意思。下面是他用自己的言語向我們講述的內容,我儘量保持他那民間語言的風格。

  「太太,克魯瓦齊人和巴鎮人都認為這個人犯了什麼罪,他曾經跑到比南特稍遠的地方去找一位著名的本堂神甫懺悔,他是根據神甫的囑咐在贖罪。還有一些人說,康伯勒邁(這是他的姓氏)是想把他的晦氣傳給從他下風經過的人。因此,有些人繞過他的岩石之前,總要看看風是從什麼方向吹來的。如果刮的是西北偏西風,」他給我們指指西邊說,「而他們又是去請一個真正的十字架的話,他們就不再往前走,而是戰戰兢兢地踅回去。克魯瓦齊的富戶們說,康伯勒邁求過願,他的綽號求願的人就是這麼來的。他日日夜夜坐在那兒,從不出洞門。這種種說法看來都有道理。您瞧,」他轉過身去,向我們指點一樣我們沒有注意到的東西,說,「他在那兒,在左邊豎了一個木十字架,表明他是受上帝、聖母和聖人保護的。他要讓人感到懼怕,使自己安全,就象有軍隊保護自己一樣,這樣他才能變得神聖起來。自從他在野外獨自關閉起來以後,沒有說過一句話,他吃的是他的侄女每天清早捎來的麵包和水。他的侄女是一個十二歲的小姑娘,他把自己的全部財產都給她了。這小姑娘長得很標緻,溫柔得如同羔羊,可愛極了,真叫人心疼!她長著一雙藍眼睛,」他說著,伸出一個大拇指比劃說,「有那麼大,在一頭象小天使般的濃發下邊忽閃著。有人問她:『你說說,佩蘿特……(我們那兒叫佩萊特。他插進去解釋道:她是求聖皮埃爾保佑的,康伯勒邁名叫皮埃爾,是她的教父)你說說,佩蘿特,』他繼續說,『你叔叔跟你說什麼來著?』她回答說:『他沒跟我說什麼,一點兒都沒說,一點兒都沒說。』『那麼,他給你什麼來著?』『每個星期天他都在我額頭上吻一下。』『你不害怕嗎?』啊,她回答得好極了!『他是我的教父呀!』他不要別人端飯給他。佩蘿特說,他看見她來就微笑了,不過那好比是毛毛雨中的一線陽光,因為別人說,他的臉總是陰沉沉的,象漫天迷霧……」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