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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薩亞夫婦的底層還保持原來的房東留下的樣子:壁鏡上的鍍金已經剝落,門框上面的畫年久塵封,已難辨認。這間寬敞而漂亮的房間有著雕花大理石的壁爐,和堪與凡爾賽宮媲美的天花板。裡面存放著從寡母比多夫人家裡找到的家具:一把裱著絨繡椅面的散了架的核桃木安樂椅,紅木五斗櫥,大理石鑲銅的小圓桌,一張高級的布勒式書桌,其價值還沒有為時尚所承認,另外還有一些那個中央菜市場的家具商當年弄到的便宜貨大雜燴:看上了鏡框漂亮而買下的油畫,不成套的餐具——一個點心盤子是出色的日本瓷器,其餘的瓷盤卻都是產自各個地方,拆散的銀器,舊玻璃器皿,漂亮的織錦床單,還有一張用波斯綢和羽毛裝飾起來的,象墳墓一樣的床。

  在這一堆古董之中,薩亞夫人經常坐在一張現代桃花心木的沙發椅中,雙腳放在每一個洞都點燃的腳爐上,傍著堆滿了灰而沒有火的壁爐,壁爐架上有一座掛鐘,古老的銅器,還有刻花的燭臺,但是上面沒有蠟燭,因為她點的是一枝插在銅燭套上的凹凸不平的長蠟燭。薩亞夫人的臉上雖然佈滿了皺紋,還是刻畫著她的固執、嚴厲、思想狹隘、為人方正、嚴峻的宗教信仰,天真的吝嗇,還有由於心地坦蕩而安然的神色。在某些弗朗德勒的繪畫中,你可以看到這種為造物製作出來,而又再現于畫家筆下的女人。但是畫中人都穿著漂亮的天鵝絨或其他高貴質料的關袍,而薩亞夫人卻沒有長袍,只有短裙,是一種在後面和兩邊打褶的裙子。上身緊裹在短衫裡,完全是另一個時代的式樣!她還保留著蝴蝶式的軟帽和高跟鞋。她雖然已經五十七歲,操勞家務之餘也大可休息一下了,但她還是給丈夫,自己和一個叔叔織襪子,就象農村的婦女一樣,手裡總是織著毛線。說話、逛花園、到廚房去看看,都不放下手裡的毛活。

  薩亞一家的吝嗇,開始是出於窮而不得已,後來就成為積習難改。老出納員一下班回家,就換上舊衣服,親自修整那美麗的花園。花園同院子隔一道欄杆,是專門留給他自己的。相當長一段時期,伊麗莎白早晨同她母親一道上市場,母女兩人把整個家務都包下來。母親會做出色的蘿蔔燒鴨,而在薩亞老爹看來,沒有人比伊麗莎白更善於用蔥頭調製吃剩的羊腿了:「簡直是連手指甲都吃掉了還不知道。」伊麗莎白一學會拿針,她母親就讓她補家裡的單子和爸爸的衣服。她象奴僕一樣一刻不得閒,從來沒有一個人出去玩過。儘管他們住的離神廟街只有幾步路,那裡有弗朗柯尼遊樂場,快活劇院,昂必居喜劇院,再過去就是聖馬丁門,但是伊麗莎白從來沒有看過喜劇。當她忽發奇想,要去看看那是『怎麼一回事』時,不用說,是取得了戈德隆先生的同意的,包杜阿耶先生就慨然帶她去,說是要親自指給她看最美的場景。他們到了歌劇院,那裡正上演《中國勞工》。伊麗莎白覺得這喜劇象蒼蠅一樣討厭,從此再也不想去了。星期日,她母親要求她嚴格地恪守宗教法規和禮儀,從王家廣場到聖保羅教堂走了四趟之後,父母就帶她去土耳其咖啡館,坐在牆和欄杆之間的椅子上。薩亞一家每次都趕著第一個到那裡,以便占一個好地方,觀察熙來攘往的行人解悶兒。

  在那個時候,土耳其花園是沼澤區、聖安東區以及附近地區的摩登男女聚會的地方。伊麗莎白除了夏天印度綢裙,冬天羊毛衫之外,沒有穿過別的,而且這衣服還都是自己縫製的。她母親每月只給她二十法郎的置裝費;不過她父親實在太愛她了,有時送她一些禮物來緩解一下。她家的顧問,聖保羅教堂的戈德隆神甫稱之為褻瀆神靈的書,她一本也沒看過。這種教育方式產生了自己的效果。伊麗莎白的感情總要找個地方發洩,於是就變得貪得無厭。儘管她既通情達理,又不乏見地,但是宗教和無知象一個銅環一樣把這些優點箍得緊緊的,使它們只在生活中最庸俗的事物上起作用;而且適用的範圍又如此之狹窄,全都用在眼前的事務上了。她的天性為虔誠所壓制,只能在宗教良心所許可的範圍內有所發揮。在這個限度內,她還可以施展各種小計,為謀私利而鑽空子。她同那些野心並沒有為宗教所扼殺的聖人有類似之處:有本事從親人手裡把可詛咒的股票要過來,以便坐收其利。在這種時候,她也和那些聖人一樣,在履行義務上無懈可擊,而手段極為毒辣。誰要是得罪了她,她就會象貓一樣耐著性子冷眼觀察她的對手,伺機進行冷酷的、徹底的報復,而受的人只能怪老天爺。直到伊麗莎白結婚之前,薩亞一家人唯一交往的人就是戈德隆神甫。他是奧弗涅省的傳教士,在天主教重新得勢的時候,①被任命為聖保羅教會的副本堂神甫。除了這位已故比多夫人的朋友之外,還有薩亞夫人的叔叔——自從共和十一年就已退休的老紙商,那時他六十九歲,只在星期日來看他們,因為那天不營業。

  ①法國大革命之後曾一度否定天主教為國教。一八〇一年拿破崙與羅馬教皇達成和解協議,恢復天主教為國教。

  這個小老頭臉色發青,整個臉幾乎全讓一個酒糟鼻給占了,還鑿上兩隻鷹一般的眼睛。一頭灰發在三角帽下面披散著,套褲的腰大得不成比例,蓋過了搭扣,腳上穿著他管她叫小薩亞的侄孫女給他織的棉紗襪子和帶銀扣子的鞋,還穿一件似綠非綠的長外套。他非常象鄉村教堂裡一身兼看倉庫——做雜役——打鐘——看門——掘墳——唱詩的那種人。在沒有看見他履行職務之前,一眼看上去總以為是漫畫家想像中的人物。目前,他還是步行來吃晚飯,然後再步行回到格勒內塔街去,他住在那裡一幢房子的三層樓上。他的職業是聖馬丁區的貼現商。由於他走路時抬起腿來連哆嗦帶抽筋,他那區裡的人都叫他羊腿子。①他真名是比多先生,從共和二年起就和高布賽克的朋友,一位名叫韋布律斯特先生的荷蘭人一同開始搞這貼現的行業。

  ①羊腿子(Gigonnet),是當時法國木偶戲中的人物。

  以後,在聖保羅教堂所屬產業的圈子裡,薩亞又結識了大陶器商人特朗松先生和夫人,他們住在萊迪吉耶爾街,並且對伊麗莎白表示關心。為了成就伊麗莎白的婚事,他們把年輕的依希多爾·包杜阿耶帶到薩亞家裡。包杜阿耶夫婦和薩亞夫婦的關係在羊腿子的贊助之下日益密切。而羊腿子相當長一段時間以來,雇傭了老包杜阿耶夫人的弟弟,執達吏米特拉爾先生。那時米特拉爾已想退休,住到亞當島上一所精緻的小屋裡去。依希多爾的父母老包杜阿耶夫婦是桑西埃街上老實巴交的硝皮工人。從這平凡的行業中,也慢慢積起了一小筆錢。他們給了獨生子五千法郎,為他完婚之後,就想住到鄉下去。他們選中了亞當島,把米特拉爾也吸引了去;但是他們還常到巴黎來,在已經作為結婚禮物送給依希多爾的納稅人街那所房子裡,保留了一間小過廳。包杜阿耶夫婦在給了兒子「陪嫁」之後,還有一千埃居的年收入。

  米特拉爾先生其人,頭戴陰森的假髮,臉色如同塞納河水,閃著一對西班牙煙葉色的眼睛,冰涼得象根井繩,鼠頭鼠腦。他對自己的財產是嚴守秘密的。但是他必須在他的角落裡作業,正如羊腿子在聖馬丁區作業一樣。

  就算這一家交遊的圈子有所擴大,他們的思想和習慣卻是一成不變的。他們慶祝父親、母親、女婿、女兒、孫女的聖徒日、生日、結婚紀念日,復活節、聖誕節、新年和聖顯節。每逢這些節日就要舉行大掃除,把整個房子都打掃乾淨,這就使得這種家庭節日不但甜蜜,而且實用。然後,以盛大的排場,伴以鮮花,互相饋贈一些實用的禮品:給薩亞一雙絲襪或一頂皮帽;給伊麗莎白或她的丈夫一副金搭扣,或是一隻銀盤,這樣一點一點為他們湊成一套餐具;給薩亞夫人幾條綢裙,她一條一條地珍藏著。在送禮的時刻,讓受禮人在一張安樂椅上坐上一陣子,對他說:

  「猜猜看,我們要給你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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