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古物陳列室 | 上頁 下頁


  「他們早已取消了王上的逮捕狀,」騎士說,「當我們要設法創立特殊法庭的時候,你知道他們吵得多麼厲害。我們只能夠保住刑事臨時裁判所,這些裁判所被德·波拿巴先生稱為軍法會議。」

  「那麼,我們有了不肖子女或者生下幾個壞蛋的時候,連想把他們關起來都不能了麼?」侯爵問。

  騎士注視著絕望的父親,不敢回答:「我們只好教育好我們的子女……」

  「這些事你對我一點也沒提過,德·埃斯格裡尼翁小姐,」

  侯爵轉過來對他的妹妹說。

  這樣說話表明他很生氣,因為他通常總是稱她為「我的妹妹」的。

  「先生,一個精神飽滿、生氣勃勃的青年,無所事事地居住在這樣一座城裡,你叫他幹什麼呢?」德·埃斯格裡尼翁小姐回答;她絲毫不理解她哥哥為什麼生氣。

  「咳!見鬼!欠債嗎,」騎士說,「他賭錢,他打獵,他還有些小小的風流豔遇,這一切在我們今天是非常花錢的。」

  「算了,」侯爵說,「該是送他去覲謁王上的時候了。我明天花一個早上給我們的親戚寫信。」

  「我同德·納瓦蘭、德·勒農庫、德·摩弗裡紐斯、德·紹利厄幾位公爵,都有點熟識,」騎士說,其實他明知道他已經被他們遺忘了。

  「親愛的騎士,把一個德·埃斯格裡尼翁家族的人介紹到宮廷裡去根本不需要這許多花樣,」侯爵打斷騎士的話頭說。

  接著他又自言自語:「十萬法郎,這個謝內爾太大膽了。這就是可詛咒的時代動亂的結果。謝內爾先生居然成了我兒子的保護人。而且我還不得不向他請求……不,妹妹,你來辦這件事。謝內爾的全部債權都可以用我們的財產來作擔保。然後你給這個年輕的糊塗蟲洗一洗腦,否則他可能落到一敗塗地的地步。」

  這些話如果讓別人聽見,會覺得非常滑稽可笑,可是騎士同德·埃斯格裡尼翁小姐聽來,卻認為十分簡單自然。不僅這樣,這兩個人看見老頭子臉上露出近乎痛苦的表情還覺得十分感動。這時候,一些不祥的預感壓在德·埃斯格裡尼翁先生的心頭,他對改變了的時代,也看出了七、八成。他走過去坐在壁爐旁邊的一張長靠椅上,忘記了謝內爾要來,他是絕對不會向謝內爾求助的。

  德·埃斯格裡尼翁侯爵這時候臉上的表情頗帶一點詩意……他的幾乎光禿的腦袋還有一些銀絲般的頭髮留在後腦勺上,這些頭髮一綹綹平直地垂下來,末端卷成環狀。他英俊的前額充滿了貴族血統的高傲,這是人們在路易十五的頭上,在博馬舍的頭上,在黎塞留元帥的頭上所讚美的前額;這樣的前額不象薩克森元帥的前額那麼方而闊,也不象伏爾泰的前額那樣象個小小的圓圈,堅硬、緊湊、過分豐滿;他的前額飽滿突出,美觀而優雅,柔和的兩鬢作金黃色。他晶亮的眼睛射出勇敢的光芒和雖然年老卻沒有減退的熱情。他的鼻子象孔代家族的鼻子,嘴象波旁王族的可愛的嘴,按照德·阿圖瓦伯爵的說法,從這樣的嘴裡只能說出聰明或者善良的話來。他的雙頰有一定的坡度,而不是象傻瓜的臉頰那樣滾圓,這樣的臉頰同他消瘦的身體,細長的雙腿和肥胖的手十分協調。他的領帶系得很緊,那種系法就象我們在十八世紀所有的版畫裡看見的侯爵們系的領帶一樣,也象聖普樂①、洛弗拉斯②、市民出身的狄德羅著作裡的主角、時髦的孟德斯鳩著作裡的主角所系的領帶一樣(請參閱他們的著作的版本)。

  侯爵總是穿著一件寬大的繡金白背心,上面輝煌地露出聖路易騎士勳章的紅色綬帶;外罩一件有寬大下擺的藍色禮服,衣擺向上翻起而且繡有百合花,這是國王欽定的怪服裝;可是他並沒有拋棄法國式短褲,也沒有放棄白絲襪和金鞋扣,每天晚上六點,他就穿上全套服裝登場。他只閱讀《每日新聞》和《法蘭西新聞》③兩份報紙,這兩份報紙被立憲派的報紙譴責為推行蒙昧主義和充滿了宣揚君主制度和宗教的錯誤言論,而在侯爵看來,卻認為是充斥著異端邪說和革命思潮。無論一種政見的喉舌怎樣走極端,它們總比不上這個黨派中的過激分子那麼激烈;正如描繪這位偉大人物的畫家,儘管他把某些過於生硬的色調畫得柔和一些,他把模特兒身上過分熱的色調畫得冷一些,也免不了受到過分誇張的批評。

  ①聖普樂,盧梭的小說《新愛洛伊絲》一書裡的男主角,是一個情操高尚的平民知識分子。

  ②洛弗拉斯,英國作家理查遜的小說《克拉麗莎·哈洛》中的人物,是一個不知廉恥的登徒子,同聖普樂恰恰相反。

  ③《每日新聞》是最激進的保王黨機關報,《法蘭西新聞》與其性質相同,只是較溫和一點。

  德·埃斯格裡尼翁侯爵雙肘支在膝蓋上,雙手抱著腦袋。在他沉思的那一段時間中,阿爾芒德小姐同騎士沒有交談,只是你望著我,我望著你。侯爵是為了他兒子的前途要依靠他的舊管家而感覺痛苦嗎?他是猜不出他的兒子要受到怎樣的接待嗎?他反悔沒有早點準備好把他的繼承人送進宮廷這個光輝世界裡嗎?他被貧窮困守在他的偏僻省分裡,又怎能出入宮廷呢?他抬起頭來深深地歎了一口氣。這一聲歎息是當時真正的和忠誠的貴族的歎息,是當時完全被忽視的外省貴族的歎息,這些外省貴族的處境如同大部分在狂風暴雨時期拔出劍來抵抗的貴族一樣。

  「親王們怎樣對待杜·?尼克,對待費迪南一家、封丹納一家和蒙托朗兄弟們呢?這些人從來沒有投降過。」他低聲自言自語。「對於那些最勇敢地戰鬥過的人們,親王們只扔給他們一點數目少得可憐的津貼,在邊境或者要塞裡當個尉官,對於曾以全部精力支持夏雷特和蒙托朗的博旺公爵夫人,只還給她一個彩票局。

  很明顯,侯爵對王室有所懷疑。德·埃斯格裡尼翁小姐正在勸她哥哥對於這次旅行的前途不必如此擔心。這時候,客廳窗戶外面街道的窄小、乾燥的人行道上響起了腳步聲,說明謝內爾來了。伯爵的貼身老僕約瑟夫開了門,沒有通報是誰,老公證人就在門檻上出現了。

  「謝內爾,我的孩子……」

  公證人已經六十九歲,白髮蒼蒼,方臉盤,舉止莊重,穿著一條十分肥大的短褲,值得給斯特恩①作史詩般描寫;腳下仿呢襪子,銀扣鞋子;身著教士袍似的上衣,一件學究式的寬大背心。

  ①斯特恩(1713—1768),英國幽默作家。他在《項狄傳》中對人物和衣飾有多種多樣的描寫。

  「……你好大的膽,居然敢借錢給德·埃斯格裡尼翁伯爵!你只配讓我馬上把錢還給你,從此以後不再見你,因為你助長他的惡習。」

  一陣靜寂,好象國王在宮裡公開訓斥他的廷臣一樣。老公證人態度謙恭而十分悔恨。侯爵慈祥地繼續說:「謝內爾,這孩子使我擔心,我想把他送到巴黎去,去伺候王上。你同我妹妹安排一下,使他有一套合乎身分的行頭……我們以後再清算我們的帳目……」

  侯爵向謝內爾作了一個親切的告辭姿勢,莊重地走出了客廳。

  「我感謝侯爵先生的一番好意,」老頭子回答,仍舊站在那裡。

  阿爾芒德小姐站起來送他的哥哥出去;她拉了鈴,貼身侍僕早已拿著蠟燭站在門口,準備服侍他的主人去睡覺。

  老姑娘回來時對公證人說:「謝內爾,坐下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