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高布賽克 | 上頁 下頁


  「『有什麼人的生活能夠象我的生活這樣出色嗎?』他繼續說,眼睛閃閃發亮。『你還年輕,你有你那個年紀的一套想法,你在你的爐火裡面看見女人的面孔;我呢,在我的爐火裡面只看見幾塊木炭。你什麼都相信;我呢,我什麼都不信。你儘管抱著幻想不放好了,如果能夠做到的話。我現在要給你講一講人生的失意事。不管你是在旅途中,或是和你老婆一道待在爐火旁邊,你總會活到這樣一把年紀,那時候生活便只是我們在自己喜歡的某種環境中所遵循的一種習慣。那時候,能夠把我們的才能使用到現實上面就是幸福。除了這兩條規律,一切都是空話。我的原則象大家的原則一樣有過變化,每到一個緯度我不得不改變一次。歐洲人欽佩的行為,要受到亞洲人的懲罰。某種行為在巴黎是一種惡習,過了亞速爾群島便是非做不可的事。世界上沒有一成不變的真理,只有一些因地制宜的公約。一個人被迫投入形形色色的社會模式以後,信念和道德對他說來就成了一些毫無價值的字眼。我們身上只剩下自然賦予我們的唯一真實情感:圖存求生的本能。在你們歐洲社會裡,這種本能叫做個人利害。如果你的閱歷同我一樣豐富的話,你就會懂得只有一種有形的東西具有相當實在的價值,值得我們操心。這種東西……就是金錢。金錢代表了人間一切的力量。我走過不少地方,到處都看見平原或高山:平原使人感到厭倦,高山使人感到疲乏;因此,地點是毫無意義的。講到風俗,人到處都一樣:到處都有窮人和富人的鬥爭,這種鬥爭到哪兒都避免不了;因此,剝削別人總比被人剝削好些;到處都看見筋骨強壯的人辛勤勞動,面無血色的人自尋煩惱;到處都是聲色情欲,因為到處都是官能消耗,最後只剩下一種情感,就是虛榮心!虛榮心,說來說去還不是自我?虛榮心要有大量金錢才能得到滿足。我們刁鑽古怪的念頭需要有空閒,需要有物質手段,或需要細心照顧。一點不錯,黃金裡面什麼都有,不過還沒有顯出來罷了。事實上,它什麼都可以給你。每天晚上打牌,琢磨著自己能不能贏幾個銅子,只有瘋子或病人才覺得這是一種樂趣。只有傻瓜才會浪費時間去打聽發生了什麼事情,某某太太是一個人睡在長沙發上呢,還是有人陪著她?她的血多呢,還是淋巴液多?她是欲火旺盛呢,還是有德行?只有受騙的人才會費心制訂一些政治原則來控制變幻莫測的時局,以為替他們的同類做了一件有益的事。只有幼稚的人才喜歡談論戲子,轉述他們風趣的語句;只有幼稚的人才會每天散步,他們散步的空間不過比野獸的籠子稍微大些;只有幼稚的人才喜歡為了別人穿衣,為了別人吃飯;只有這種人才因為自己比鄰人早三天買到一匹馬或一輛馬車而洋洋得意。這幾句話不是說明了你們巴黎人的生活嗎?我們看生活,要比他們站得高些。幸福要麼是強烈的感情,它會損耗生命;要麼是有條不紊的事務,會把人生變成一部英國機器,準時運轉。在這兩種幸福之上,還有所謂高尚的好奇,想窺探自然的奧秘,或者模仿自然的效果。用兩句話來說,不就是科學或藝術,情欲或寧靜嗎?我本來在寧靜中生活,可是你們的社會利欲使各種各樣的人類激情都耀武揚威地在我面前經過。再說,我沒有你們那種對科學的求知欲,這種求知欲易使人類永遠處於失敗地位的一場鬥爭,不過我用窺測推動人類的種種動機來代替你們那種求知欲。一句話,我毫不費力就控制了社會,社會卻奈何我不得。』

  「『你聽我講吧,』他又說,『等我把今天早晨發生的事情講給你聽,你就會猜到我的樂趣了。』

  「他站起來,走過去上了門閂,拉上那幅用舊壁毯改做的窗簾,銅環在窗簾橫杆上發出吱吱的聲音。他又走回來坐下。

  「『今天早晨,』他對我說,『我只有兩張期票要兌,別的期票我都在昨天當作現金給了我的主顧了。我可賺了!因為在貼現的時候,我扣掉兩法郎作為去兌款時雇用一部四輪馬車的車費。我是什麼都不管的,我只繳納七法郎的稅,可是一個主顧卻要我為了六法郎的貼現走遍巴黎,那不是很可笑麼?今天早晨這兩張期票,第一張價值一千法郎,是一個身穿鏤金背心、鼻架眼鏡、乘坐英國馬拉的二輪輕馬車等等的公子哥兒拿來給我的。開這張期票的是巴黎一位最俏麗的婦人,她的丈夫是富有的業主,一位伯爵。伯爵夫人為什麼要開出這張期票呢?這張期票在法律上是無效的,但實際上卻非常可靠;因為這些可憐的婦人害怕退票會在夫婦之間引起風波,她們寧願拿自己作為抵押也不敢不付款。我很想知道這張期票的秘密價值,是不懂事,不小心呢,還是出於愛情或者善心?第二張期票,數目相等,署名:法妮·馬爾沃,是一個快要破產的布商拿來的。一個人只要能夠在法蘭西銀行借到一點款子,他就不會上我的門。他從我的房門走近我的辦公桌,剛邁了頭一步,就可以看出他已經陷於絕境,他正在面臨倒盤,特別是各家銀行都不肯貸款給他了。因此我看到的都是被債主圍獵逼得走投無路的牝鹿。那伯爵夫人住在海爾德街,法妮住在蒙馬特爾街。今天早晨我從這裡出門的時候,我的腦子裡轉過多少念頭啊!如果這兩個婦人拿不出錢來的話,她們招待我就會比招待親生父母還要恭敬。伯爵夫人為這一千法郎,什麼醜態作不出來呢?她要裝出一副親密的樣子,用對那個在期票後面畫押的人講話的那種嬌聲嬌氣對我講話,對我說出多少甜言蜜語,也許她還要哀求我,而我呢……』

  「說到這裡,那老頭兒用他的冷冰冰的目光盯著我。

  「『而我呢,毫不容情!』他又說,『我要象一個報仇雪恨的人走到那裡,我的出現要使她感到悔恨。這些臆測的話不必提了。我到了那裡。「伯爵夫人還沒有起床。」一個貼身侍女對我說。「她什麼時候會客呢?」「中午。」「伯爵夫人生病了麼?」「不是的,先生;她昨天晚上參加了一個舞會,早上三點才回家。」「我叫高布賽克,請你把我的名字告訴伯爵夫人,我中午再來。」

  「『我說完就走了,把我的腳印留在覆蓋著樓梯的地毯上。

  我喜歡用腳下的污泥弄髒有錢人的地毯,倒不是因為我下作,而是想讓他們嘗嘗「匱乏」的利爪。我到了蒙馬特爾街,找到一間外表寒酸的房子,我推開一扇舊大門,看見一個終年不見陽光的陰暗的院子。門房的屋子黑洞洞的,玻璃窗仿佛一件穿得太久的棉大衣袖子,滿是油污,黯然無光,到處有裂縫。「法妮·馬爾沃小姐在家嗎?」「她出門了。如果您是來兌期票的,錢就在這兒。」「我回頭再來。」

  「『她既然把錢留在看門人那裡,我倒想認識認識這個姑娘;我想她一定長得很漂亮。整個上午我瀏覽著沿馬路畫攤上的木刻。隨後,十二點整,我就走進伯爵夫人臥室前面的客廳。「太太剛剛按鈴叫我,我看她不一定會客。」那貼身侍女對我說。「我等一會兒。」我一面回答,一面在一張安樂椅上坐下。

  「『百葉窗打開了,那貼身侍女跑過來對我說:「請進來吧,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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