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被遺棄的女人 | 上頁 下頁 |
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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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斯東慢慢地走進去,可是態度相當高興,這是很難做到的事,走進只有一個女人的客廳,比走進有二十個女人的客廳更難。季節雖然已經暖和了,壁爐裡還燒著熊熊旺火,爐臺上安放著兩座多枝燭臺,燭火放射出柔和的光線,他看見壁爐角上有一個年輕女人,坐在一張新式的高靠背安樂椅上,座位很低矮,可以容許她的腦袋作出種種嬌媚優雅的姿勢,有時低下來,有時傾斜,有時弱不禁風地仰起來,仿佛抬起一個重擔;同時也可以讓她屈著腳,把腳伸出來,或者縮進去藏在黑袍子的長褶襇下面。子爵夫人想把她正在閱讀的書放在一張小圓桌上;可是,由於她同時回過來看德·尼埃耶先生,那本書沒有放穩,跌下來落在圓桌和安樂椅之間的地上。 她對這件小事故似乎並沒有在意,只把身子抬高一點,微微頷首來回答男爵向她的致敬,她的身體仍舊深深地埋在安樂椅裡,幾乎沒有離座,叫人對她的動作都覺察不出來。她屈下身子,把身子向前伸,很迅速地撥動一下爐火;然後彎下腰來,撿起一隻手套,隨隨便便地戴在左手上,又去找尋另一隻,可是她馬上把眼光收斂起來,用右手向一張椅子指了指,仿佛請加斯東坐下來;這只纖細的右手白得幾乎透明,沒有戴戒指,五指尖尖,粉紅色的指甲作完美的橢圓形。客人就坐以後,她向他轉過頭來。作了一個詢問和討好的姿態,這姿態的微妙之處,非語言所能形容,它完全出自善意,屬那種幹脆利落而又十分優美的動作,是從早期的教育和長期習慣于趣味高雅的事物所產生的。這一連串的動作在傾刻之間迅速地完成了,既不顯得生硬又不覺得唐突,那是一個美貌婦女帶著既關心又不理睬的神氣,再加上上流社會的貴族風度做出來的,加斯東著了迷了。德·鮑賽昂夫人同他這兩個月來流放到諾曼底邊遠地區所交往的木頭人相比,實在是太不相同了,不能不把他夢中的詩境,化為人世的現實,因此他不能拿她的完美和同他以前崇拜過的任何女人相比。這所客廳的家具同巴黎聖日耳曼效區的客廳一模一樣,到處桌上都亂放著十分珍貴的小玩意兒,他走進這所客廳坐在這個女人面前,看見許多書籍和鮮花,就覺得回到了巴黎。他的腳踏著一張真正的巴黎地毯,他又見到了巴黎女郎的傑出典型。見到了她的纖弱體態,她的婀娜多姿,她對衣著的漫不經心,外省婦女卻因為刻意追求打扮被害苦了。 德·鮑賽昂子爵夫人是個金髮美人,皮膚像一個金髮女郎那樣白皙,眼睛是棕色的。她昂起高貴的前額,這前額應該屬一個因過被謫仙子,這仙子以自己的過失為榮,不願意尋求寬恕。她的豐滿的頭髮,下面的兩隻鬢角上梳著兩隻貼額的發環,在額頭上勾畫出兩個大圓圈,上面高高地結成辮髻,更使她的腦袋顯得十分威嚴。幻想豐富的人可以把她頭上的金黃色螺旋形頭髮看成是勃艮第家族的公爵冠,可以從這個貴婦人亮晶晶的眼光裡看出她具有她的家族的全部勇氣,這種在一個堅強的女人身上的勇氣,只是用來拒絕那些心懷輕蔑或者膽大妄為的人,對於那些有甜情蜜意的人,卻是充滿溫情的。她的小巧的頭顱,美妙地接連著一個細長雪白的脖子;她的俊俏的容貌,張開的嘴唇,活潑的身段,連同那小巧的頭顱,都保持著一種微妙的審慎表情,還帶著一種做作的諷刺味道,這種味道有點像狡猾或者放肆。即使她具有這兩種毛病,我們只要想起她的不幸遭遇,想起那幾乎奪去她的生命的愛情,我們就不能不寬恕她了。她的不幸遭遇從她稍一動彈就滿布前額的皺紋,或者她把飽含悲痛的美目仰望上蒼的舉動上,就可以看出來。這個女人三年以來與世隔絕,住在一個遠離城市的幽谷深處,陪伴著她的只是青春時代的回憶,那個青春時代是光明的,幸福的,充滿激情的,當時朝夕歡娛,備受恭維,現在只落得個可怕的空虛,在這個冷靜的龐大客廳裡,只剩下這個女人,這種景象還不夠令人驚歎嗎?何況人的思想上還可以把這景象渲染得更可怕些哩!這個女人臉上的微笑說明她對自己的價值有高度的自信。她既不是母親,也不是妻子,她受社會排斥,被奪去了她能為之毫無羞恥地心跳的唯一男子,使她的虛弱的靈魂從任何情緒裡都爭取不到必要的幫助。她只能從自己身上汲取力量,靠自己的生命去生活,除了被遺棄女人的希望以外,沒有別的希望,換句話說,就是等待著死亡,即使下半世還有不少好日子,她仍然想快點結束餘生。自覺是生來享福的,卻沒有得到幸福,也沒有給別人以幸福,就死亡了!……一個女人!多麼悲慘!德·尼埃耶先生的這些想法象閃電似的在他的心頭掠過,他站在一個女人所能用來披在身上的最偉大的詩篇面前,對自己扮演的角色,不免感到羞恥。子爵夫人的如花美貌、不幸遭遇和貴胄身份這三種光輝使他目眩心迷,他幾乎目瞪口呆地站在那裡沉思,讚美著子爵夫人,卻找不出話來對她說。 他的這種癡態並沒有使德·鮑賽昂夫人感到不悅,她溫和而又富有威嚴地把臂膀動了一動,向他伸出手來,接著又在她的變得蒼白的嘴唇上掛著微笑,似乎還沒有忘記女性的嬌媚。她對他說: 「德·尚皮涅勒先生通知我,先生,說是你出於好意給我帶來一個消息。這消息是否來自……?」 加斯東聽了這句可怕的話,更覺得自己地位的可笑,趣味的低級,手段的不夠光明正大,對付的又是這麼高貴和這麼不幸的一個女郎。他臉紅了。原來表現出千萬種思想的眼光,模糊起來了;可是突然間,年輕人從犯錯誤的感覺中汲取力量的本領使他安下心來。他作了一個完全屈服的姿態,打斷了德·鮑賽昂夫人的話,用激動的聲音回答她說: 「夫人,我不配有福氣來看你;我卑鄙地欺騙了你。驅使我到這兒來的感情無論怎樣偉大,都不能原諒我為了來到你身邊所耍弄的可恥花招。不過,夫人,如果你大發慈悲肯讓我告訴你……」子爵夫人向德·尼埃耶先生掃了一眼,眼光裡飽含傲慢和蔑視,抬起手抓住喚人鈴的繩子,拉響了鈴;貼身僕人進來了;她莊嚴地瞧著男爵,對僕人說: 「雅克,提燈送客。」 她傲慢地站了起來。給加斯東行禮告別,彎下身去撿起那本跌落在地下的書。她的動作的冷酷無情,跟她剛才接待加斯東時的溫文爾雅。恰好成反比例。德·尼埃耶先生離開了座位,可是還繼續站著。德·鮑賽昂夫人又向他掃了一眼,似乎在對他說「怎麼,你還不走嗎?」 這眼光裡包含著十分尖銳的嘲弄,使得加斯東像個馬上就要昏倒的人似的當場變了臉色,幾滴眼淚在他的眼眶裡打滾,可是他忍住了,而且用羞恥和絕望的烈火來把眼淚烘乾,他帶點自豪地瞧了德·鮑賽昂夫人一眼,眼光裡現出一種無可奈何的神情,同時對自己價值的一定程度的自信,仿佛在問:子爵夫人有權處罰他,可是有必要處罰他嗎?然後他走了出來。越過前廳的時候,他的敏銳的心思和被愛情帶動變得聰明起來的頭腦,都告訴他當前他所處的地位十分危險。 「如果我離開了這所房子,」他這樣想,「我永遠也不能夠再回來了;那麼我在子爵夫人的眼中就永遠是一個傻瓜。一個女人不可能猜不出她鼓動了別人的愛情,而她正是一個女人!也許她對這麼粗暴地把我趕走,正在不由自主地覺得有點遺憾,不過她不應該、也不可能收回成命,應該由我去理解她的心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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