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貝姨 | 上頁 下頁
九八


  「喂!太太,讓我跟你們一塊兒去。我一定很乖、很聽話,你要我做什麼都可以;可是別把我跟維代爾老頭分開,他是我的恩人,給了我多麼好的東西。你們走了,我要挨打的!……」

  「嗨,嗨,阿塔拉,」男爵說,「這位太太是我的妻子,我跟你一定得分手了……」

  「她!老得這個樣啦!」天真的孩子回答,「象樹葉一樣索索抖的!噢!這副神氣!」

  她刻薄的學著男爵夫人的發抖。火爐匠追著於第西,到了車門口。

  「帶她走!」男爵夫人說。

  火爐匠抱了阿塔拉,把她硬拖到家裡去。

  「謝謝你這次的犧牲,朋友!」男爵夫人抓了男爵的手緊緊握著,快活得象發瘋一樣。「你變得多厲害!你受了多少罪!

  這一下你的兒子女兒,都要大吃一驚咧!」

  阿黛莉娜象久別重逢的情人一樣,恨不得把千言萬語一口氣說完。十分鐘後,男爵夫婦到了路易大帝街,阿黛莉娜又收到下面一封信:

  男爵夫人,德·埃爾維男爵在夏羅訥街住過一個月,假姓托雷克,那是埃克托幾個字母的顛倒。現在他住在太陽弄,改姓維代爾,自稱阿爾薩斯人,以代寫書信為業,跟一個叫做阿塔拉·於第西的小姑娘住在一起。太太,請你小心行事,因為有人竭力在搜尋男爵,不知為什麼。

  女戲子對你的諾言總算實現了,她永遠是,男爵夫人,你的卑恭的女僕。

  約瑟法·彌拉

  男爵的歸來使大家歡天喜地,他看了這種情形也就甘心情願的恢復了家庭生活。他把阿塔拉忘了,因為,熱情過度的結果,他的感情已經象兒童的一樣變化不定。大家認為美中不足的是男爵的改變。離開兒女出走的時候還很精神,回來卻仿佛一個上了百歲的老人,傴背、龍鍾、臉龐都改了樣。賽萊斯蒂納臨時弄了一席好菜,使老人回想起歌女府上的晚餐;眼看家裡這等富裕的光景,他簡直給攪糊塗了。

  「你們在款待一個浪子回頭的父親哪!」他咬著阿黛莉娜的耳朵說。

  「噓!……過去的事都忘了,」她回答。

  男爵沒有看到老姑娘,便問:

  「李斯貝特呢?」

  「可憐!她躺在床上呢,」奧棠絲回答說,「她是起不來的了,不久她就要離開我們,教我們傷心呐。她預備飯後跟你見面。」

  第二天早上剛出太陽,門房來通知小於洛,說市政府的警衛隊包圍了他全部的產業。法院的人要找于洛男爵。跟著門房進來的商務警察,把判決書交給律師,問他願不願意替他父親付債。一個放印子錢的薩瑪農,有男爵一萬法郎的借票,大約當初不過是兩三千法郎的債。小於洛要求商務警察撤退人馬,他把債照數付清了。

  「是不是只有這一筆喔?」他擔著心事想。

  照耀家庭的幸福,李斯貝特看了已經大為懊惱,這一次大團圓,她自然更受不了;因此病勢急轉直下,一星期後畢安訓醫生就說她沒有希望。打了多少勝仗的長期戰爭,終於一敗塗地。肺病到了可怕的彌留時期,她還是咬緊牙關,一點兒不洩露她的恨意。並且她最痛快的是看到阿黛莉娜、奧棠絲、於洛、維克托蘭、斯坦蔔克、賽萊斯蒂納,和他們的幾個孩子,都在床前流著眼淚,痛惜這個庇護家庭的好天使。三年來所沒有的好吃好喝,把于洛男爵養得精力也恢復了,人也差不多回復到原來的樣子。丈夫一復原,阿黛莉娜歡喜得連神經性的發抖都減輕了許多。男爵從兒子女兒嘴裡知道了太太的痛苦,便對她格外敬重。李斯貝特看到這種情形,在臨死前一夜不由得想道:

  「看她結果還是幸福的!」

  這個感觸加速了貝姨的死;出殯的時候,全家都流著淚送她的喪。

  男爵夫婦自認為到了完全退休的年齡,便搬上三樓,把二樓那些漂亮房間讓給斯坦卜克伯爵夫婦。靠了兒子的力量,男爵在一八四五年初在鐵路局找到一個差事,年俸六千法郎,加上六千法郎養老金,以及克勒韋爾太太贈與的財產,他一年的總收入有了兩萬四。奧棠絲在三年分居的期間,跟丈夫把財產分開了,所以維克托蘭很放心的把二十萬法郎的代管遺產,撥在妹子名下,又給了她一年一萬二千法郎的津貼。文賽斯拉,做了一個有錢太太的丈夫,不再欺騙她了;可是他遊手好閒,連極小的作品也沒有心思去做。變了一個空頭藝術家之後,他在交際場中倒非常走紅,好多鑒賞家都向他來請教,臨了他成為一個批評家;凡是開場把人家虛哄了一陣的低能兒,都是這種歸宿。因此,這幾對同住的夫婦,各有各的財產。男爵夫人吃了多少苦終於醒悟了,把銀錢出入交給兒子代管,使男爵只有薪水能動用,她希望這些微薄的資源使他不至於再蹈覆轍。可是男爵似乎把女色丟開了,那是母子倆都意想不到的好兆。他的安分老實,被認為是年齡關係,結果使全家完全放了心;所以看到他的和氣,看到他不減當年的風度,人家只覺得心裡痛快。對太太,對兒女,他都體貼周到,陪他們去看戲,一同到他現在重新來往的人家;在兒子的客廳裡,他又是談笑風生,周旋得極好。總之,這個浪子回頭的父親,使家屬滿意到了極點。他變了一個可愛的老人,衰朽無用,可是非常風雅,過去的荒唐只給他留下一些社交場中的美德。自然而然,大家覺得他絕對保險了。男爵夫人與女兒們,把好爸爸捧到了雲端裡,把兩個伯叔的死給忘得乾乾淨淨!沒有遺忘,人生是過不下去的!

  維克托蘭太太跟李斯貝特學得非常能幹,為了管理這個大家庭,不得不雇用一個廚子,連帶也得雇一個做下手的姑娘。下手姑娘現在都野心很大,專門想偷些廚子的訣竅,等學會了調製漿汁,就出去當廚娘。所以那些用人總是常常更調的。一八四五年十二月初,賽萊斯蒂納雇的下手是一個諾曼底的大胖姑娘,矮身量,手臂又粗又紅,挺平常的臉,象應時的戲文一樣其蠢無比,連下諾曼底省姑娘常戴的那個布帽,也始終不肯脫下來。這丫頭象奶媽一樣胖,胸部的衣衫仿佛要崩開來;緋紅的臉,輪廓的線條那麼硬,像是石頭上刻出來的。她名叫阿伽特,初進門的時候當然誰也沒有加以注意;外省送到巴黎來的這等結實的女孩子,天天都有。廚子也不大看得上阿伽特,她說話實在太粗俗了,因為她侍候過馬車搬運伕,新近又在城關的小旅館裡做過工;她非但不曾征服廚子而討教到一點烹調的藝術,倒反招了他的厭。廚子追求的是路易絲,斯坦卜克伯爵夫人的貼身女僕。所以諾曼底姑娘常在怨命;大司務快要做好一盤菜,或是完成漿汁的時候,老是把她藉端支開,打發到廚房外面去。

  「真的,我運氣不好,要換東家了,」她說。

  她辭了兩次,可是始終沒有走。

  有一夜,阿黛莉娜被一種奇怪的聲響驚醒過來,發覺旁邊床上的埃克托不在了。為老年人方便起見,他們睡的是雙床。她等了一個鐘點不見男爵回來,不禁害怕了,以為出了事,或是中風等等,她便走上僕役們睡的頂樓,看見阿伽特的半開的房門裡不但露出強烈的光,還有兩個人說話的聲音,便走了過去。一聽是男爵的口音,她嚇得立刻站住。原來男爵迷上了阿伽特,禁不住那個醜婆娘故意的撐拒,竟說出幾句該死的話:

  「太太活不了多少時候了,只要你願意,你可以做男爵夫人。」

  阿黛莉娜大叫一聲,扔下燭臺逃走了。

  三天以後,男爵夫人終於到了彌留狀態,臨終聖體隔天已經受過了。全家的人都流著淚圍著她。斷氣之前,她緊緊握著丈夫的手,附在他耳邊說:

  「朋友,我現在只有一條命可以給你了:一霎眼之間,你就可以自由,可以再找一個男爵夫人了。」

  於是大家看到死人眼中淌出一些眼淚,那是極少有的事。淫惡的殘酷,把天使的耐心打敗了;在進入永恆的前一刹那,她說出了平生僅有的一句責備。

  下葬三天之後,于洛男爵離開了巴黎。過了十一個月,維克托蘭間接知道,他的父親于一八四六年二月一日,在伊西尼地方,和阿伽特·皮克塔爾小姐結了婚。

  報告這個消息的是前任商務大臣的第二個兒子,包比諾律師。于洛律師回答他說:

  「祖宗可以反對兒女的婚姻,兒女只能眼看著返老還童的祖宗荒唐。」

  一八四八年九月·巴黎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