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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五


  到星期末了,克勒韋爾太太受盡了慘酷的痛苦,給埋掉了;克勒韋爾只隔了兩天也跟著他妻子去了。於是婚約成了廢紙,後死的克勒韋爾承繼了瓦萊麗。

  就在葬禮舉行過後的第二天,律師又看到了老修士,接見的時候他一句話都不說。修士不聲不響伸出手來,維克托蘭·於洛不聲不響給了他八十張一千法郎的鈔票,是從克勒韋爾書桌裡拿到的錢總數的一部分。小於洛太太繼承了普雷勒的田地利三萬法郎利息的存款。克勒韋爾太太遺贈三十萬法郎給于洛男爵。那個生滿瘰鬁的斯塔尼斯拉斯,成年的時候可以拿到二萬四千存息和克勒韋爾公館。

  舊教的慈善家,苦心孤詣在巴黎設了許多救濟機構,其中一個是德·拉尚特裡太太主辦的,目的是要把一些兩相情願結合的男女正式結婚,替他們代辦宗教手續與法律手續。國會不肯放鬆婚姻登記的收入,當權的中產階級也不肯放鬆公證人的收入,他們只裝做不知道平民中間有四分之三的人拿不出十五法郎的婚約費用。在這一點上,公證人公會遠不如訴訟代理人公會。巴黎的訴訟代理人,雖然受到很多譭謗,還肯替清寒的當事人免費辦案子;公證人卻至今不願為窮人免費訂立婚約。至於國庫,那直要跟上上下下的政府機關去抗爭,才有希望使它通融辦理。婚姻登記是絕對不理會實際情形的。同時教會也要徵收一筆婚姻稅。極端商業化的法國教會,在上帝的廟堂裡還拿凳子椅子賣錢,做一筆無恥的生意,使外國人看了氣憤,雖然它決不至於忘掉耶穌把做買賣的趕出廟堂時的震怒。教會不肯放棄這項收入,是因為這筆款子(名義上說是收回成本)現在的確成為它一部分資源;所以那些教堂的錯處實際還是政府的錯處。上面那些情形湊合起來,再趕上這個只關切黑人、關切兒童罪犯、而無暇顧及遭難的老實人的時代,使許多安分守己的配偶只能姘居了事,因為拿不出三十法郎,那是區政府、教堂、公證人、登記處,替一對巴黎人辦結婚手續的最低費用。德·拉尚特裡太太的機構,就是要尋訪這一類窮苦的配偶,幫助他們取得宗教的、合法的地位;第一個步驟是先救濟窮人,那就更容易訪查他們有沒有不合法的生活情形了。

  于洛男爵夫人完全復原之後,繼續執行她的職務。德·拉尚特裡太太來請她在原職之外再兼一個差事,就是要把窮人的私婚變成合法的婚姻。

  男爵夫人一開場就想到幾個線索,有一家是住在從前稱為小波蘭的那個貧民窟裡的。那區域包括岩石街、苗圃街、米羅梅尼爾街,仿佛是聖馬爾索區伸展出去的。該區的情形只消一句話就可說明:有些屋子的房東簡直不敢向住戶討房租,也沒有一個執達吏敢去攆走欠租的房客;因為住的都是些工人、惹是生非的打手、無所不為的窮光蛋之類。那時房地產的投機,著眼到巴黎這一角來了,想在阿姆斯特丹街和魯勒城關街中間的荒地上蓋造新屋,從而改變本區的面目和居民的成分。營造工匠的斧頭鑿子,在巴黎宣導文明的作用,你真是想像不到。一朝蓋起有門房的漂亮屋子,四周鋪上人行道,底層造了鋪面,房租一經提高,那些無業遊民、沒有家具的家庭、壞房客,自然都不會來了。各區裡無賴的居民,以及除非法院派遣、警察從不插足的藏垢納污之所,就是這樣給廓清的。

  一八四四年六月,拉博爾德廣場一帶,外觀還是一個教人不大放心的地方。戎裝耀目的步兵,偶爾從苗圃街往上踱到那些陰森可怖的街上,會意想不到的看見貴族階級給一個下等女人推來撞去。住這些區域的都是些赤貧的,無知無識的小民,所以巴黎最後一批代筆的人還有不少在那兒混飯吃。只要你看到濺滿污泥的底層或是底層的閣樓,玻璃窗上貼著張白紙,標著代寫書信幾個大大的斜體字,你就可大膽斷定那是一個文盲的區域,也就是苦難與罪惡的淵藪。愚昧是罪惡之母。一個人犯罪第一是因為沒有推理的能力。

  那個把男爵夫人當做神明一般的區域,在她臥病的時期,新來一個代筆的人住在暗無天日的太陽弄,這種名實相反的現象,巴黎人是司空見慣的。那代筆的名叫維代爾,人家疑心他是德國籍,和一個小姑娘同居在一塊兒。他妒性極重,除了聖拉紮爾街老實的火爐匠家裡,絕對不准她在外邊走動。象所有的同行一樣,聖拉紮爾街的火爐匠也是意大利人,在巴黎已經住了多年了。正當他們要宣告破產而不堪設想的時候,男爵夫人代表德·拉尚特裡太太把他們救了出來。一般的意大利火爐匠都是能苦幹的,所以幾個月功夫,他們居然從貧窮爬到了小康;從前咒駡上帝的,現在卻信了教。男爵夫人首先訪問的對象,就有這一家在內。他們住在聖拉紮爾街靠近岩石街的一段;她看到他們屋裡的景象覺得非常高興。工場與棧房現在都堆滿了貨,工人與學徒在那裡忙做一團,都是多莫多索拉谷地出身的意大利人。工場與棧房上面是他們小小的住家,克勤克儉的結果,屋裡也顯出富足的氣象。他們把男爵夫人招待得如同聖母顯靈一般。問長問短的消磨了一刻鐘,鋪子的情形可是要等男人回來報告的;在等待期間,阿黛莉娜便開始她天使般的查訪工作,打聽火爐匠家裡可認得什麼遭難的人需要幫助。

  「啊!好太太,」意大利女人說,「你是連罰入地獄的靈魂都能救出來的,附近就有一個小姑娘需要你去超度。」

  「你跟她很熟嗎?」

  「她祖父是我丈夫的老東家,一七八九年大革命的時候就到法國來的,叫做於第西。在拿破崙朝代,于第西老頭是巴黎一個最大的鍋爐匠,一八一九年死後留了一筆很大的家私給兒子。可是于第西的兒子,跟些不三不四的女人把產業統統吃光了,結果又娶了一個最壞的,生下這個女孩子,今年剛剛過十五歲。」

  「她現在怎麼樣呢?」男爵夫人聽到于第西的性格很象她丈夫,不由得心中一動。

  「是這樣的,太太。小姑娘叫做阿塔拉,離開爹娘到這兒來跟一個德國老頭住在一起;他起碼有八十歲,叫做維代爾,專門替不識字的人代筆。據說這老色鬼是花了一千五百法郎把女孩子從她娘手裡買來的,也聽說他另外還能拿到幾千法郎一年的進項。當然老頭兒是活不了幾年的了,要是肯正式娶這孩子,她天性是很好的,將來就不至於走邪路,也不至於窮到去為非作歹。」

  「謝謝你告訴了我一件應該做的好事,」阿黛莉娜說,「可是得小心應付,那老頭兒是怎麼樣的人呢?」

  「噢!太太,他是一個好人,小姑娘跟了他很快活。他把事情看得很清楚,因為我相信,他搬出於第西的區域,是為了不讓孩子給娘抓在手裡。她把女兒看做一件活寶,因為她長得漂亮,說不定打算要她做一個交際花呢!阿塔拉想起了我們,勸她的先生搬到我們這邊來住;老頭兒看出我們是好人,答應她到這兒來玩。可是太太,勸他們結婚吧,這樣你老人家真是做了一件好事……結了婚,女孩子可以自由,不再受她娘的束縛;她老在等機會想靠女兒吃飯,送她去做戲子,或是幹什麼下賤的行為,在這方面出頭。」

  「幹嗎那個老人家不娶她呢?」

  「他用不著呀;雖然維代爾那傢伙不是真的壞良心,我相信他很精明,只想把女孩子占著,可是結婚,天哪!這可憐的老頭,就怕象所有的老頭一樣,碰到那種倒黴事兒……」

  「你能不能把女孩子找來?我先在這兒見見她,看有什麼辦法……」

  火爐匠女人對她的大女兒做了一個手勢,她馬上走了。十分鐘後她回來挽著一個十五歲半的姑娘,純粹是意大利型的美女。

  于第西小姐全部是父系的血統:皮色在白天是黃黃的,燈光下白得象百合花;大眼睛的模樣、光彩,夠得上稱為東方式;彎彎的濃睫毛,好象極細的黑羽毛;紫檀木色的頭髮;還有倫巴第女子天生的莊嚴,使外國人星期日在米蘭城中散步的時候,覺得連看門的女孩子都儼然象王后似的。阿塔拉早就聽人提過這位貴族太太,一聽到火爐匠女兒的通知,便急急忙忙穿上一件漂亮的綢衣衫,套上皮靴,披了一件大方的短外氅。綴著櫻桃紅緞帶的帽子,把她臉蛋兒陪襯得越發動人。小姑娘擺著天真的好奇的姿態,從眼角裡打量男爵夫人,看她一刻不停的打戰覺得好奇怪。一看到這個絕色的美女墮落在風塵之中,男爵夫人深深歎了口氣,決定要救她出來,使她棄邪歸正。

  「孩子,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阿塔拉,太太。」

  「你認得字嗎?」

  「不,太太;可是沒有關係,先生是識字的……」

  「你父母帶你上過教堂嗎?有沒有經過初領聖體?知道不知道你的《教理問答》?」

  「太太,你說的這些,爸爸要我做,可是媽媽不願意……」

  「你母親!……」男爵夫人嚷道,「難道她很凶嗎,你母親?」

  「她老揍我!不知道為什麼,爸跟媽老是為了我吵架……」

  「人家從來沒有跟你提到上帝嗎?」

  女孩子睜大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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