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貝姨 | 上頁 下頁
九三


  「我希望能夠,可是沒有把握。這件事我簡直想不通……這個病是黑人同美洲民族的病,他們的皮膚組織跟白種人不同。可是在黑種、棕種、混血種、跟克勒韋爾夫婦之間,我找不出一點兒關係。對我們醫生,這個病固然是極好的標本,為旁人卻是極可怕的。可憐的女人據說長得很好看,她為了美貌所犯的罪,現在可受了報應;她變成一堆醜惡不堪的東西,沒有人樣了!……頭髮牙齒都掉了,象麻風病人一樣,連她自己都害怕;手簡直不能看,又腫又長了許多慘綠的小膿皰;她搔來搔去,把指甲都掉在創口上;總之,四肢的盡頭都在爛,都是膿血。」

  「這種腐爛的原因在哪兒呢?」律師問。

  「噢!原因是她的血壞了,而且壞得非常的快。我想從清血下手,已經托人在化驗了。等會我回去可以看到我的朋友、有名的化學家杜瓦爾教授的化驗結果,根據這個,再試一試沒有辦法中的辦法,我們有時就是這樣跟死亡搏鬥的。」

  「這是上帝的意志!」男爵夫人聲音極其感動的說,「雖然這女的給了我那麼些痛苦,使我希望她受到天報應,我還是祝禱,噢!我的上帝!祝禱你做醫生的能夠成功。」

  小於洛一陣頭暈,對母親、妹子、醫生,一個個望過來,惟恐人家猜到他的心思,他覺得自己做了兇手。奧棠絲卻認為上帝非常公正。賽萊斯蒂納走出來要丈夫陪她一塊兒去。

  「你們要去的話,必須離床一尺,所謂預防就是這一點。你們倆都不能擁抱病人!所以,于洛先生,你應當陪太太去,防她不聽我的話。」

  家裡只剩下阿黛莉娜和奧棠絲了,她們都去給李斯貝特做伴。奧棠絲對瓦萊麗的深仇宿恨再也按捺不住,她叫道:

  「貝姨!我跟媽媽都報了仇了!……那萬惡的女人要大大的受苦咧,她已經在爛啦!」

  「奧棠絲,」男爵夫人說,「你這不是基督徒的行為。應當祈禱上帝,使這個可憐的女人懺悔。」

  「你們說什麼?」李斯貝特從椅子上直立起來,「是說瓦萊麗嗎?」

  「是的,」阿黛莉娜回答,「她沒有希望了,那個致命的病可怕得不得了,光是聽人家形容就會讓你發抖。」

  貝特把牙齒咬得格格的響,出了一身冷汗,拚命發抖,足見她對瓦萊麗的友誼是何等深厚。

  「我要去!」她說。

  「醫生不准你出門呀!」

  「管它,我要去的!……可憐的克勒韋爾不得了啦,他多愛他的女人……」

  「他也要死了,」奧棠絲說,「啊!我們所有的敵人都落在了魔鬼手裡……」

  「落在上帝手裡!我的女兒……」

  李斯貝特穿起衣服,戴上那條歷史悠久的黃開司米披肩、黑絲絨帽,穿上小皮靴;她偏不聽阿黛莉娜和奧棠絲的勸阻,出門的時候好似有一陣暴力推著她一樣。在獵犬街比于洛夫婦晚到幾分鐘,李斯貝特看見七個醫生在客廳裡,都是畢安訓請來觀察這個獨一無二的奇跡的,畢安訓自己也在場跟他們一塊兒討論;不時有一個醫生,或是到瓦萊麗房裡,或是到克勒韋爾房裡看一眼,再回去把觀察的結果作為他的論據。

  這些科學巨頭的意見分做兩派。只有一個醫生認為是中毒,是報復性質的謀害,他根本否認是中世紀病的再現。其餘三位,認為是淋巴與體液的敗壞。第二派,便是畢安訓一派,認為是由於血的敗壞,而敗血又是由於原因不明的病源。畢安訓把杜瓦爾教授的化驗結果帶來了。治療的方法,雖是無辦法中的辦法,而且是試驗性質,還得看這個醫學問題如何解答而定。

  李斯貝特走到垂死的瓦萊麗床前三步的地方,就嚇呆了。床頭坐著一個聖多馬·達幹教堂的教士,另有一個慈善會的女修士在看護病人。腐爛的身體,五官之中只剩了視覺的器官;可是宗教要在這堆爛東西上救出一顆靈魂。唯一肯當看護的女修士,站在相當距離之外。由此可見,那神聖的團體天主教會,憑著它始終不渝的犧牲精神,在靈肉雙方幫助這個罪大惡極而又臭穢不堪的病人,對她表示無限的仁愛與憐憫。

  那些用人害了怕,都不肯再進先生跟太太的臥房;他們只想著自己,覺得主人的受罪是活該。臭氣的強烈,即使窗戶大開,用了極濃的香料,還是沒有一個人能夠在瓦萊麗屋裡久待。只有宗教在守護她。以瓦萊麗那樣聰明的人,怎麼會不明白兩個教會的代表在此能有什麼好處?所以她聽從了教士的勸告。惡疾一步步的毀壞了她的容貌,邪惡的靈魂也跟著一步步的懺悔。對於疾病,嬌弱的瓦萊麗遠不如克勒韋爾反抗得厲害。而且她是第一個得病的,所以也應該是第一個死。

  李斯貝特和她朋友的生氣全無的眼睛,彼此望了一下,說:「要是我自己不害病,我就來服侍你了。我不出房門已經有半個月二十天了,從醫生嘴裡一知道你的情形,我立刻趕了來。」

  「可憐的李斯貝特,你還愛我,那是一望而知的。告訴你,我只有一兩天了,這一兩天不能說活,不過是讓我想想罷了。你瞧,我已經沒有身體,只是一堆垃圾……他們不許我照鏡子。一切都是我自作自受。啊!為了求上帝寬恕,我希望能補贖所有的罪孽。」

  「噢!」李斯貝特說,「你這種話表示你已經死了!」

  「噯,你別阻止她懺悔,讓她保持基督徒的念頭,」教士說。

  李斯貝特害怕之極,對自己說:「完了!完了!她的眼睛、她的嘴,我都認不出了!臉上沒有一點兒原來的樣子!神志也不清了!噢!真可怕!……」

  「你不知道,」瓦萊麗接著說,「什麼叫做死,什麼叫做不得不想到死後的日子,想到棺材裡的遭遇:身上是蛆蟲,可是靈魂呢?……啊!李斯貝特,我覺得的確還有另外一個生命!……對於死後的害怕,使我眼前皮肉的痛苦反而感覺不到了!……從前為了嘲笑一個聖潔的女人,我跟克勒韋爾打哈哈,說:上帝的懲罰可能變成各式各種的苦難……唉,我竟是說中了!……不要把神聖的東西開玩笑,李斯貝特!要是你愛我,你應當學我的樣,應當懺悔!」

  「哼,我!」洛林女子說,「我看見世界上到處都是報復,蟲蟻受到攻擊,也拚了命來報復!這些先生,」她指了指教士,「告訴我們說上帝也要報復,而且他的報復是永無窮盡的!……」

  教士對李斯貝特慈祥地望了一眼,說:

  「太太,你是無神論者。」

  「唉,你看看我落到什麼田地啊!」瓦萊麗說。

  「你這身惡瘡從哪兒來的?」老姑娘始終象鄉下人一樣不肯相信。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