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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一


  「一個殉道者的祈禱,夫人,」約瑟法恭恭敬敬吻著男爵夫人的衣角。

  阿黛莉娜抓住歌唱家的手,拉她過去親了親她的額角。歌唱家快活得紅著臉,一直把男爵夫人送上車子。

  「這位太太一定是個做善事的,」當差的對老媽子說,「她對誰都沒有這樣的禮數,連對她的好朋友珍妮·卡迪訥太太也沒有。」

  「夫人,你等幾天吧,」約瑟法說,「你一定會找到他,要不然我也不認我祖宗的上帝了;你知道,一個猶太女子說這種話,就是保證你一定成功。」

  當男爵夫人走進約瑟法家的時候,維克托蘭在辦公室裡接見一位年紀約有七十五歲的老婆子。她求見名律師的時候,竟提到公安處長那個駭人的名字。當差的通報:

  「聖埃斯泰夫太太!」

  「這是我的一個綽號,」她一邊坐下一邊說。

  維克托蘭一看見這個奇醜的老婦,不由得涼了半截。雖然穿著華麗,她那張又扁又白、青筋暴突、全是醜惡的皺紋的臉,殺氣騰騰,著實教人害怕。大革命的巨頭馬拉①,倘使是女人而活到這個年紀,就該象聖埃斯泰夫一樣,成為恐怖的化身。②陰險的老婆子,發亮的小眼睛有股老虎般的殺性。臃腫的鼻子、橢圓形的大鼻孔,象兩個窟窿在那裡噴出地獄的火焰,又好似鷹鷙一類的鳥喙。兇相畢露的低額角,便是陰謀詭計的中心。臉上所有凹陷的部分,東一處西一處的長著長汗毛,顯出那種蠻幹到底的性格。凡是見到這女人的,都會覺得畫家對於魔鬼靡非斯特③的臉,還沒有畫到家。

  「親愛的先生,」她說話之間帶著倚老賣老的口吻,「我已經多年不管閒事了。這次來幫你忙是看在我的侄子面上,我對他比對兒子還要喜歡……可是,警察總監聽到內閣首相咬著耳朵囑咐了兩句之後,為你的問題跟夏皮佐先生商量過,認為這一類事,警察局絕對不能出面。他們把事情交給我侄兒,讓他全權辦理;可是我侄兒在這方面只能做個參謀,不能給自己惹是招非……」

  「那麼你就是他④的姑母了?」

  「你猜著了。這也是我得意的事,因為他是我的徒弟,拜了門就滿師的徒弟……我們把你的案子推敲過了,掂過分量了……要是你的煩惱能統統擺脫,你願不願意花三萬法郎?我替你把事做得乾乾淨淨!你可以事後付款……」

  ①十八世紀法國大革命中激進派的領袖。
   ②此處恐怖二字指大革命的恐怖時期。
   ③《浮士德》中的魔鬼。靡非斯特意為「憎恨光明的人」。 ④指雅克·柯冷,即伏脫冷。


  「那些角色你都知道了嗎?」

  「不,親愛的先生,我就是等你的情報。人家只告訴我們:『有個老糊塗落在一個寡婦手裡。那個二十五歲的寡婦,拐騙的手段很高,已經從兩個家長身上刮了四萬法郎利息的存款。現在她要嫁給一個六十一歲的老頭兒,好吞下一筆八萬利息的家財。她要把一份規規矩矩的人家敗光,把這筆大家財送給什麼姘夫的孩子,因為她很快會把老頭兒幹掉的……』就是這樣的案子。」

  「一點不錯!」維克托蘭說,「我的岳父克勒韋爾先生……」

  「從前做花粉生意的,現在當了區長。我就住在他區裡,出面叫努裡松太太。」

  「對方是瑪奈弗太太。」

  「我不知道這個人;可是三天之內,她有幾件襯衫我都背得出。」

  「你能不能阻止這頭親事?」律師問。

  「到什麼階段了?」

  「到了第二次婚約公告。」

  「那得把女的綁走。咱們今天是星期日,只剩三天了,他們下星期三就要結婚,來不及了!可是我們可以把她幹掉……」

  聽到若無其事說出的這句話,維克托蘭這個規矩人直跳起來。

  「謀殺!……」他說。「可是你們怎麼下手呢?」

  「嘿,先生,我們替天行道已經有四十年了,」她回答的神氣高傲得不得了,「我們在巴黎愛怎辦就怎辦。哼,多少人家,而且是聖日耳曼區的,都對我說出了他們的秘密!多少婚姻由我撮合,由我拆散,我撕掉了多少遺囑,救過多少人的名譽!」她又指了指腦袋:「這裡面裝著無數的秘密,替我掙了一份三萬六千法郎存息的家業;你呀,你也要變做我的一頭羔羊。要是肯說出辦法來,我還成其為我嗎?我就是幹!大律師,告訴你,將來的事全是偶巧,你良心上用不著有一點兒疙瘩。你好似醫好了夢遊病;個把月之後,大家以為一切都是天意。」

  維克托蘭出了一身冷汗。即使看到一個劊子手,也沒有象這個大言不慚,功架十足的苦役監坯子那樣教他毛骨悚然。

  她穿著酒糟色的衣衫,他幾乎以為是件血衣。

  「太太,倘使事情成功要送掉人家的性命,或是牽涉到刑事罪名,我就不敢接受你老經驗的幫助。」

  「親愛的先生,你真是一個大孩子!你又要保持自己的清白,又要希望把敵人打倒。」

  維克托蘭搖搖頭。

  「是的,你要這個瑪奈弗太太吐出她嘴裡的肥肉!老虎啣著牛肉,要它放下,我問你怎麼辦?你打算摩著它的肩背叫:貓咪啊!貓咪啊!是不是?……你這是不通的。你叫人家廝殺,卻不許有死傷!好吧,既然你非要良心平安,我就送你一個良心平安吧。凡是規矩人,總免不了假仁假義的脾氣!你等著吧,三個月之內,有個窮苦的教士,來向你募四萬法郎的捐,重修近東沙漠中一座殘廢的修道院。要是你認為結果滿意,你就把四萬法郎交給他。反正你得了遺產還得送一筆大大的捐稅給國庫!跟你到手的數目相比,那筆錢也算不得什麼。」

  她站起來,露出一雙胖肉擁在緞子鞋外面的大腳,堆著笑容,行著禮告辭了。

  「魔鬼還有一個姊妹呢,」維克托蘭一邊站起一邊想。

  他送走了這個醜惡可怕的陌生女人,仿佛從間諜窠裡找出來的,也仿佛是神話劇中仙女的棍子一揮,從舞臺底下鑽出來的妖魔。維克托蘭在法院裡辦完公,跑去見警察總署一個最重要的司長夏皮佐先生,打聽陌生女人的來歷。一看到夏皮佐辦公室裡沒有旁人,維克托蘭·於洛就謝謝他的幫忙:

  「你派來看我的老婆子,在罪惡的觀點上,真可以代表巴黎。」

  夏皮佐摘下眼鏡望文件上一放,好不詫異的望著律師:

  「我派人去看你,決不會事先不通知你,不給他一個介紹的字條。」

  「那麼也許是總監……」

  「我想不是的,」夏皮佐說,「最近一次維桑布爾親王在內政大臣家吃飯,跟總監提到你的情形,一個很糟糕的局面,問他能不能大力幫忙。看到親王對這件家務糾紛那麼痛心,總監也很關切,跟我商量過這個問題。我們這衙門一向受人攻擊,可是一向是對社會有功的;自從現任總監接手之後,他一開場便決心不過問人家的家事。原則上、道德上,他是對的;事實上他可是錯了。在我服務的四十五年中,一七九九到一八一五之間,警務機關的確為多少家庭出過力。從一八二〇以後,報紙跟立憲政府把我們的基本條件完全改變了。所以,我的意思是不再預聞這一類的事,承總監瞧得起我,居然接受了這個意見。公安處長當我的面得到命令,不能採取行動;要是他深入去看你,我要責備他的。這種情形,他可能受到撤職處分。大家隨隨便便的說一句:『教警察去辦呀!』警察!警察!可是大律師,我告訴你,元帥、大臣,都不知道警察是怎麼回事。知道的只有警察自己。那些王上,拿破崙,路易十八,只知道他們的事;我們的事只有富歇、勒努瓦、德·薩蒂訥①,跟幾個有頭腦的總監才明白……現在,一切都變了。我們給降低了,解除了武裝!多少私人的苦難在抬頭,在我是只消一點兒獨斷的權力就可消弭了的!……就是那些限制我們權力的人,有朝一日象你一樣,遇到某些傷天害理的事,應當象掃垃圾似的掃掉的時候,恐怕也要想起我們了。在政治上,為了公眾的安全,警察要負責防範一切;可是家庭,那是神聖的。有什麼謀害王上的計劃,我得不顧一切去破案去預防!我要使一座屋子的牆壁變成透明的;可是插足到家庭中去,干預私人的利益,那萬萬不能,至少在我任內,因為我怕……」

  ①以上提到的,都是大革命前後的法國警察總監。

  「怕什麼?」

  「怕新聞界!告訴你這位中間偏左的議員先生。」

  「那我怎麼辦呢?」小於洛停了一會又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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