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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九


  「小姐,那位太太在發抖……」

  「拿橘花汁給她,還有朗姆酒,熱湯……」

  「都送去了,她都不要,說是老毛病,神經受了傷……」

  「你請她坐在哪兒?」

  「大客廳裡。」

  「快一點,孩子!來,拿出我最好看的軟鞋、比茹繡的衣衫、還有全套的花邊。替我好好梳一個頭,要女人都看了出奇……這位夫人的角色正好跟我的相反!去告訴這位夫人……(她的確是一位尊貴的夫人,呃,還不止是尊貴,而且你永遠學不到的:她的禱告可以叫煉獄裡的靈魂升天堂!)告訴她說我在床上正在起來,昨晚登了台……」

  男爵夫人被請進約瑟法的大客廳,雖然等了好大半個鐘頭,根本不覺得自己在等。這間客廳,從約瑟法搬進來之後已經全部換新過,四壁糊著紅色與金色的綢。從前王爺們鋪張在小公館裡的奢華,從多少殘餘的遺跡上看,那些屋子被稱為銷金窟的確是名不虛傳的。眼前這四間屋子,除了王爺式的排場再加上近代設備,越發佈置得盡善盡美了,室內溫和的空氣,是由看不見進出口的暖氣爐管制的。男爵夫人頭暈眼花,不勝驚異的把藝術品一樣一樣看過來。她這才明白,在歡樂與浮華的洪爐中,巨大的家業是如何熔化的。她二十六年來的生活環境,所有的豪華僅僅是帝政時代的一點兒陳跡,她看慣花色黯澹的地毯,金色褪盡的銅雕,跟她的心一樣殘破的絲織品,如今看到了驕奢淫逸的效果,才體會到驕奢淫逸的魔力。一個人不能不愛那些美妙的東西,珍奇的創作,都是無名的大藝術家共同的結晶,那些出品不但使巴黎成為今日的巴黎,而且風行全歐洲。在此,令人驚異的是所有一切都是獨一無二的精品。模型給毀掉了,大大小小的雕像,陳設,都成了天下無雙的孤本。這是現代奢華的極致。兩千個殷實的暴發戶,只知道把充斥市肆的珍寶拿回家去擺闊;殊不知收藏的要沒有這一類俗濫的東西,才是真正的豪華,才表明你是現代的王侯,在巴黎天空當令的明星。看到大木花壇裡盡是外國的奇葩異卉,花壇本身又鑲滿布勒作風的古銅雕刻,男爵夫人想到尾子裡所能包藏的財富,簡直駭呆了。這個感觸,自然而然反映到銷金窟所供養的人物身上。勃裡杜畫的約瑟法·彌拉的肖像,就掛在隔壁的小客廳裡;阿黛莉娜卻在想像中認為她一定象有名的瑪利勃朗,是個天才的歌唱家,一個真正的交際花。想到這兒,她有點後悔,覺得不應該來的。但是她的動機是一股那麼強烈那麼自然的情感,那麼不假思索的熱誠,使她又鼓足了勇氣,預備應付這次會面。同時她也想滿足她心癢難熬的好奇心,研究一下這等女人的魔力,能從吝嗇的巴黎地層中榨出這麼些黃金的魔力。男爵夫人把自己打量了一番,看看在這個富麗堂皇的場面中是否不至於顯得寒傖。她的絲絨衣衫穿得很齊整,配著細緻的挑花領;同樣顏色的絲絨帽子對她也很合適。看到自己的尊嚴還不下於王后,在憔悴衰老中依然是王后,她覺得苦難的偉大也敵得過才具的偉大。聽見開門關門的聲音之後,她終於見到了約瑟法。歌唱家很象意大利畫家阿洛裡筆下的朱迪特①,掛在皮蒂大廈②大客廳門邊,見過的人都忘不了的:同樣豪邁的姿態,同樣莊嚴的臉相,捲曲的黑頭發沒有一點兒裝飾品,身上穿著一襲黃地百花繡衣,跟阿洛裡畫上那個不朽的女英雄所穿的金銀鋪繡的服裝,完全一樣。

  ①阿洛裡(1577—1621),意大利佛羅倫薩畫家。《朱迪特》是其名作之一。
   ②皮蒂大廈,在今意大利佛羅倫薩,藏有古代名畫極多。


  「男爵夫人,你賞光到這兒來,真使我慚愧到了萬分,」歌唱家決意要好好扮一下貴婦人的角色。

  她親自推過一張全部花綢面的沙發讓給客人,自己只揀一張折椅坐下。她看出這位夫人當年的美貌,那種一刻不停的發抖、一動感情就變成抽搐的情形,引起了她的同情。於洛和克勒韋爾,從前對她形容過這位聖徒的生活,現在她一眼之間就體會到了;於是她不但放棄了抗爭的念頭,並且對她心領神會到的這種偉大,肅然起敬。淫娃蕩婦所取笑的,正是這個大藝術家景仰的。

  「小姐,我是給絕望逼得來的,我顧不得體統……」

  約瑟法的表情使男爵夫人覺得說錯了話,把她寄託全部希望的人得罪了,便望著她不敢再說。這副央求的目光,把約瑟法眼中的火焰熄了下去,慢慢的露出了笑容。兩人多少難堪的隱情,就這樣心照不宣的表白過了。

  「于洛先生離開家庭已經有兩年,雖然我知道他在巴黎,卻不知他住在哪兒,」男爵夫人聲音顫動的說,「我做了一個夢,使我想到一個也許是荒唐的念頭,以為你會關心於洛,要是你能使我重新跟他見面,噢!小姐,我在世一天,一定為你祈禱一天……」

  歌唱家不曾回答,兩顆眼淚先在眼眶裡打轉。

  「夫人,」她的語氣卑恭到極點,「我沒有認識你的時候就做了對不起你的事;可是現在,從你身上,我不勝幸運的見到了賢德在世界上最偉大的代表,才明白我的罪孽是多麼深重,我真心的懺悔;請你相信,我要盡我的力量補贖我的罪過!……」

  她拿了男爵夫人的手,不讓她撐拒,恭恭敬敬的親了一下,甚至把腿也彎了一彎。然後象扮演瑪蒂爾德①進場時的神氣,她氣概非凡的站起來,打了鈴。

  ①瑪蒂爾德,羅西尼的歌劇《威廉·退爾》中的女主角。

  「你,」她吩咐當差的,「趕快騎了馬,到聖莫神殿街去把小比茹找來。替她雇一輛車,多給點兒錢給馬夫,要他趕一趕。一分鐘都不許耽誤,要不,小心你的飯碗。」

  說罷她回來對男爵夫人說:

  「夫人,請你原諒。我一找到埃魯維爾公爵做後臺,馬上把男爵打發掉,因為他為我快要傾家蕩產了。除此以外,我還有什麼辦法?幹戲劇的初出茅廬,都得有後臺。我們的薪水還不夠我們一半的開支,所以得找些臨時丈夫……我並不希罕于洛先生,是他使我離開一個有錢人,一個虛榮的冤大頭的。要不然,克勒韋爾老頭會正式娶我。」

  「他跟我說過的,」男爵夫人插了一句嘴。

  「啊,你瞧,夫人!要是克勒韋爾的事成了,我正式嫁了人,現在也是一個規規矩矩的女人了!」

  「小姐,你有你的苦衷,上帝會原諒的。我非但沒有責備你的意思,這番倒是來向你求情的。」

  「夫人,我供給男爵的生活費,快有三年了……」

  「你!……」男爵夫人嚷著,眼淚都湧了上來,「啊!我怎麼報答你呢?我只能夠祈禱……」

  「對了,是我……還有埃魯維爾公爵,他是一個熱心人,真正的貴族……」

  然後約瑟法把圖爾老頭如何安家如何結婚的事說了一遍。

  「這樣說來,小姐,靠了你的幫助,我丈夫並沒有吃苦嘍?」

  「我們一切都替他安排好的,夫人。」

  「現在他在哪兒呢?」

  「六個月以前,公爵告訴我,男爵把公證人那邊的八千法郎支完了;公證人只知道他叫圖爾,那筆款子是每隔三個月分批給的。從此我跟公爵都沒有聽到男爵的消息。我們這般人又忙又亂,沒有功夫去打聽圖爾老頭。碰巧六個月以來,比茹,那個替我繡花的女工,他的……怎麼說呢?」

  「他的情婦,」男爵夫人接口道。

  「他的情婦,」約瑟法跟著說,「沒有上這兒來。奧林普·比茹很可能已經離了婚。我們這一區,離婚的事是常有的。」

  約瑟法起身把花壇中名貴的鮮花摘了幾朵,紮成一個美妙的花球獻給男爵夫人。真的,男爵夫人簡直不覺得在那裡等待。好象一般的人把天才當做三頭六臂的怪物,吃喝、走路、說話都跟旁人不同似的,阿黛莉娜也預備看到一個迷人的約瑟法,歌唱家的約瑟法,又機靈又多情的蕩婦;卻不料見到的竟是一個安詳穩重的女子,高雅、大方、樸素、因為象她那種女演員知道自己在晚上才是王后;不但如此,她還在目光、舉動、態度之間,對賢德的女子,對讚美詩中所謂的痛苦的聖母,表示充分的敬意,用鮮花來放在她的傷口上,有如意大利的風俗把花供奉聖母像一樣。

  過了半個鐘點,當差的回來報告:「太太,比茹的媽媽已經在路上了;可是奧林普那小姑娘沒有在。您的繡花工人高升了,結了婚……」

  「跟人同居了嗎?……」約瑟法問。

  「不,太太,正式結婚了。她做了一個大鋪子的老闆娘,丈夫開著很大的時裝店,做到上百萬生意,在意大利人大街上;她把原來的繡作鋪丟給了姊姊跟母親。此刻她是葛勒努維爾太太了。那個大商人……」

  「又是一個克勒韋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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