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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


  「哎,夫人,你不瞭解瓦萊麗,」克勒韋爾擺出他第一期的姿勢,「她既是世家出身,又規矩老實,又極受敬重。譬如說,昨天本區教堂的助理神甫就在她家吃飯,我們捐了一口體面的聖體匣,因為她是非常誠心的。噢!她又能幹,又有風趣,又有學問,又是妙不可言,真是全材。至於我,親愛的阿黛莉娜,我樣樣得力於這個迷人的女子,她使我頭腦清醒,把我的談吐訓練得,你看,爐火純青,她糾正了我的詼諧,充實了我的辭藻跟思想。最後她又提高了我的志氣。我將來要當議員,決不鬧笑話,因為事無大小,我都要請教我的女軍師。那些大政治家,例如現在有名的大臣尼馬等等,都有他們的女先知做參謀的。瓦萊麗招待有一二十個議員,勢力已經不小啦;不久她住進一所美麗的宅子,有了自備車馬之後,准是巴黎城中一個不出面的大老闆。這樣一個女人的確是了不起的頭兒腦兒!啊!我常常在感謝你當初的嚴厲……」

  「這麼說來,真要懷疑上帝的報應了,」阿黛莉娜氣憤之下眼淚都幹了。「噢,不會的,神明的裁判早晚要臨到這個人頭上的!……」

  「美麗的夫人,你就不認識社會,」大政客克勒韋爾心裡很生氣,「社會是捧紅人的!你說,會不會有人把你偉大的貞操搜羅得去,照你開的二十萬法郎的價錢?」

  這句話教于洛夫人打了一個寒噤,她的神經抽搐又發了。她知道這個老花粉商正在惡毒的報復她,正如報復於洛一樣;她厭惡到差點兒作嘔,心給揪緊了,喉嚨塞住了,沒有能開口。

  「錢!……永遠是錢!……」她終於說。

  一聽這一句,克勒韋爾回想到這位太太的屈辱:「我看到你在我腳下痛哭,真是非常感動!……唉,也許說出來你不信,我的皮包要在這兒,那就是你的。真的,你非要這個數目嗎?……」

  這句話仿佛二十萬法郎已經有了著落;阿黛莉娜立刻忘了這個不花大錢的闊佬剛才怎樣的侮辱她,更想不到克勒韋爾刁鑽促狹的故意拿好話逗她,以便探明阿黛莉娜的底細,去跟瓦萊麗兩個打哈哈。

  「啊!我不惜任何犧牲!」苦命的女人叫道,「先生,我肯出賣……必要的話我肯做一個瓦萊麗。」

  「那是不容易的,瓦萊麗是其中的頂兒尖兒。我的老媽媽,二十五年的貞節,正象沒有好好治過的病,永遠叫人望而生畏。而你的貞節在這兒擱得發黴了,親愛的孩子。可是你瞧著吧,我愛你愛到什麼地步。我來想法給你弄到二十萬法郎。」

  阿黛莉娜抓了克勒韋爾的手放在胸口,一句話都說不上來,快活的眼淚沾濕了她的眼皮。

  「噢!別忙,還有疙瘩呢。我是好脾氣,好說話,沒有成見的,讓我老老實實把事情解釋給你聽。你要想學瓦萊麗,好吧。可是赤手空拳是不行的,總得找一個戶頭,一個老闆,一個于洛。我認得一個退休的大雜貨商兼鞋帽商,是個老粗,是個俗物,毫無頭腦,我正在教育他,不知什麼時候才教出山呢。他是議員,呆頭呆腦,虛榮得很;一向在內地給一個潑辣的老婆管得緊緊的,對巴黎的繁華跟享受,他簡直一竅不通;可是博維薩熱(他叫博維薩熱)是百萬富翁,他會象我三年前一樣,親愛的孩子,拿出三十萬法郎來求一個上等女人的愛……是的,」他這時誤會了阿黛莉娜的手勢,「他看著我眼紅得很,你知道!看著我跟瑪奈弗太太的豔福心中直癢癢的,這傢伙肯賣掉一所產業來買一個……」

  「別說了,先生,」于洛太太滿臉羞慚的說,她再也掩飾不了心中的厭惡,「我受的懲罰已經超過了我的罪孽。為了大難當前,我拚命壓著良心,可是聽到你這種侮辱,我的良心警告我,這一類的犧牲是決計不可能的。我已經沒有什麼傲氣,不會再象從前那樣氣憤,受到你這樣的傷害,也不會再對你說一聲『出去!』我已經沒有權利這麼說。我自己送到你面前,象娼妓一樣……」她看見克勒韋爾做了一個否認的姿勢,接著又說:「是的,我為了居心不良,把一生的清白都玷污了;而且……我是不可原諒的,我明明知道!……我應該受你那些侮辱。好,聽憑上帝的意志吧!如果他要召回兩個應當進天堂的人,就讓他們去死吧,我為他們哭,為他們祈禱就是了!如果上帝要我們全家屈辱,我們就在他威嚴的寶劍之下屈服吧,既然我們是基督徒!今天這一時的恥辱,我要悔恨到老死,可是我知道怎樣補贖。先生,現在跟你說話的已經不是于洛太太,而是一個可憐的、卑微的罪女,一個基督徒,她的心中只有懺悔,從此只知道祈禱,只知道慈悲。由於我這次罪孽的深重,我只能做女人之中的最後一名,懺悔院中的第一名。你使我恢復了理性,重新聽到了上帝的聲音,我真要謝謝你!……」

  她渾身哆嗦;從此這種顫抖變了經常的現象。她的柔和溫厚的聲音,跟那個為了挽救家庭而自甘污辱的女子的狂囈,真有天壤之別。她紅暈退盡,兩腮發白,眼睛也是幹的。

  「並且我做戲也做得太壞了,是不是?」她望著克勒韋爾又說,柔和的目光,仿佛早期的殉道者望著羅馬總督的神氣。①「女人真正的愛情、忠心的、神聖的愛情給人的歡樂,跟人肉市場上買來的歡樂截然不同!……唉,我說這些話幹什麼?」她一方面反躬自省,一方面向完人的路上更進一步,「人家聽了象諷刺,其實我並沒諷刺的意思!請你原諒吧。並且,先生,也許我只是想挖苦自己……」

  ①指羅馬時代的地方總督。四世紀前羅馬帝國迫害基督徒甚烈,殉道信徒極眾。

  德性的莊嚴,那種天國的光明,把這個女子一時的邪氣給廓清了,照耀出她本身的美,在克勒韋爾心目中愈加顯得偉大了。這時阿黛莉娜的色相莊嚴,有如早期威尼斯派畫家筆下的十字架上的宗教人物;如受傷的白鴿一般托庇於宗教之下,她完全表現了她苦難的偉大,和舊教的偉大。克勒韋爾目瞪口呆,愣在那裡。

  「太太,我毫無條件,你說怎辦就怎辦吧!」他忽然一股熱誠地衝動起來,「咱們來想一想看……怎麼呢?……好,辦不到我也要辦。我把存款去向銀行抵押……不出兩小時,包你拿到錢……」

  「我的天,竟有這樣的奇跡嗎?」可憐的阿黛莉娜跪在了地下。

  她做了一個禱告,懇切的聲調深深的感動了克勒韋爾,甚至眼淚都冒了上來。她祈禱完畢,站起來說:

  「先生,做我的朋友吧!……你的靈魂比你的行為說話都高超。你的靈魂得之於上帝,你的念頭是從社會從情欲來的!噢!我真喜歡你!」她這種純正的熱烈的表情,跟剛才惡俗笨拙的調情相映之下,真是一個古怪的對比。

  「你別這樣發抖啊,」克勒韋爾說。

  「我發抖嗎?」男爵夫人根本不覺得自己又發了病。

  「是啊,你瞧,」克勒韋爾抓起阿黛莉娜的手臂,教她看那個神經性的抽搐。他恭恭敬敬的說:「得啦,夫人,你靜下來,我上銀行去……」

  「快點兒回來呀!你知道,」她吐露了秘密,「那是要救我可憐的斐歇爾叔叔,使他不至於自殺;他給我丈夫拖累了。你瞧,現在我完全相信你,什麼話都告訴你了!啊!要是趕不及的話,我知道元帥的性情不能有一點兒差池,他幾天之內也會死的。」

  「我就走,」克勒韋爾吻著男爵夫人的手說。「倒黴的於洛又做了些什麼呀?」

  「盜用了公款!」

  「哎喲,我的天!……我去了,太太,我懂得你了,我佩服你。」

  克勒韋爾屈著一條腿,吻了吻于洛太太的衣角,說了聲「馬上就來」便一晃眼不見了。

  不幸,從翎毛街回去拿證件的路上,克勒韋爾要經過飛羽街,而一過飛羽街他就忍不住要去看看他的小公爵夫人。那時他還神色倉皇,走進瓦萊麗的臥室,看見人家在替她梳頭。她在鏡子裡把克勒韋爾打量了一下,象她那種女人,用不著知道是怎麼回事,只消男人不是為了她們著急,就覺得心中有氣。

  「你怎麼啦,我的乖乖?」她問,「這副神氣可以來見你的公爵夫人嗎?先生,你把我當什麼公爵夫人!還不過是你的小玩意兒?哼,你這個老妖精!」

  克勒韋爾苦笑了一下,指了指蘭娜。

  「蘭娜,小丫頭,今天就這樣,我自己來收拾吧。給我那件中國料子的衣衫,因為今天,我的先生真是古怪得象中國人……」

  蘭娜,滿臉的大麻子象腳爐蓋,仿佛特意生來陪襯瓦萊麗的,她跟女主人倆笑了笑,拿了一件便服過來。瓦萊麗脫下梳妝衣,露出襯衫,穿上便服,好象鑽在草堆裡的一條青蛇。

  「太太算是不見客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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