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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瑪麗埃特,太太好嗎?」李斯貝特問開門的廚娘。

  「噢!小姐,面子上還好:可是對你說不要緊,這樣下去,她是不要老命了,」瑪麗埃特咬著貝特的耳朵。「真的,你該勸勸她生活過得好一點。昨天太太吩咐早上只給她兩個銅子的牛奶,一個銅子的小麵包;晚上或是鰽白魚,或是一塊冷的小牛肉,她教我煮上一斤預備吃一個禮拜,當然是在她一個人吃飯的時候端出去……她一天伙食只肯花六個銅子。這怎麼行!要是我把這一套告訴了元帥,他准會跟男爵吵架,不給他遺產的;你可是又好心又能幹,你能夠想辦法……」

  「幹嗎不告訴男爵呢?」

  「啊!好小姐,他有二十天二十五天不來了,你沒有來的那個時期,他一直沒有來過!再說,太太拿開差威嚇我,不准我向先生要錢。但是說到痛苦吧……嚇,可憐的太太真是一肚子的委屈!先生把她忘了這麼久還是第一遭……每次打鈴,她總奔到窗口張望……可是最近四五天,她坐在椅子裡不動了。她在看書!每回上伯爵夫人家,她總吩咐我:瑪麗埃特,要是先生來,告訴他我就在屋子裡;你教門房跑一趟,我一定重重賞他酒錢!」

  「可憐的表姊!」貝特說,「聽你這麼說,我心都碎了。我天天跟表姊夫提到她。可是白費!他說:不錯,貝特,我是一個昏蛋;太太是天使,我是魔鬼!我明天准去……結果他還是待在瑪奈弗太太家裡;這女人把他敗光了,他可把她當做心肝寶貝,簡直離不開她。我只能盡我的力量!要沒有我在那兒帶著瑪蒂裡訥幫忙,男爵的錢還要多花一倍;那時他既然什麼都完了,也許早已把自己一槍打死。可是,瑪麗埃特,男爵死了,阿黛莉娜還能活嗎?至少我想法在那裡彌縫,不讓表姊夫吃掉太多的錢……」

  「可憐的太太也是這麼說;她知道欠你不少情分;她說她從前把你看錯了……」

  「啊!」李斯貝特叫了一聲,「她沒有說別的嗎?」

  「沒有,小姐。要是你想使她快活,你得跟她多提提先生;

  她還羡慕你天天看到他呢。」

  「裡面沒有人嗎?」

  「對不起,元帥在裡面。噢!他天天來的,她告訴他早上才看到先生,因為他晚上回來很遲。」

  「今天有什麼好菜?」貝特問。

  瑪麗埃特半吞半吐不敢回答,洛林姑娘望著她的那副眼神,她有些受不住。這時客廳的門開了,于洛元帥從裡邊直沖出來,對貝特望也不望的點了點頭,百忙中把手裡的紙張丟落在地下。貝特知道對聾子叫嚷是沒用的,便檢起紙片奔到樓梯頭;但她假做沒有能追上元帥,回來把紙上寫的鉛筆字趕緊看了一遍:

  大哥,埃克托給了我一季的家用,可是奧棠絲有急用,我全部借給了她還不夠解決困難。你能不能借我幾百法郎?我不願意再向埃克托開口;給他埋怨一句我就受不了。

  「啊!」貝特心裡想,「折辱到這步田地,她一定是山窮水盡了!」

  李斯貝特走進去,看見阿黛莉娜在哭,便馬上過去摟住她的脖子,說:

  「阿黛莉娜,親愛的孩子,我都知道了!元帥出門的時候,慌慌張張象一條獵狗,把這張紙丟落了……荒唐的埃克托一直沒有給你錢嗎?……」

  「他准期給的,可是奧棠絲有一筆急用……」

  「而你今天連我們的晚飯都開不出來,」貝特截住了堂姊的話,「怪不得我跟瑪麗埃特提到晚飯,她那麼吞吞吐吐。阿黛莉娜,別裝傻了!好吧,我把積蓄給你。」

  「謝謝你,好貝特,」阿黛莉娜抹著眼淚回答,「這一回的周轉不靈是短時間的。將來我已經想好辦法。從今以後,我只消花二千四百法郎一年,連房租在內,這筆錢我一定有著落。貝特,你不能對埃克托露一句口風。他好哇?」

  「噢!好得很!他象小雀子一樣的開心,只想著他的妖精瓦萊麗。」

  于洛太太望著窗外一株大雪松,李斯貝特一點兒猜不出她的眼神表示什麼意思。

  「你跟他提過沒有,今天是大家在這兒吃飯的日子?」

  「怎麼不提?可是瑪奈弗太太今兒大請客,想解決科凱先生的辭職問題!她的事當然頂要緊嘍!阿黛莉娜,你聽我說:你把我不受拘束的脾氣當做兇器。你丈夫一定要把你敗光的。我本以為住在那邊對你們大家都有好處,不料那女人壞到極點,會教他做些事,丟盡你們的臉呢。」

  阿黛莉娜身子一震,仿佛給人當胸紮了一刀。

  「噯,阿黛莉娜,那是一定的。我非提醒你不可。所以咱們得想到將來!元帥老了,可是日子還長著哩,他有一筆很大的薪水,他的寡婦可以在他身後拿到一年六千法郎的恩俸,有了這筆款子,我負責養活你們一家!他信你的話,你得勸他老人家跟我結婚。我不是要當什麼元帥夫人,那套空話,象瑪奈弗太太的良心一樣,我決不信;可是那麼一來,你們都有飯吃啦。我看,奧棠絲的麵包也有問題,既然你還把自己的麵包給她。」

  說到這裡,元帥進來了;老軍人走得那麼急,用圍巾抹著腦門上的汗。

  「我交給瑪麗埃特兩千法郎,」他湊著弟媳婦的耳朵說。

  阿黛莉娜從臉上紅起一直紅到頭髮根。兩顆眼淚沿著長睫毛轉動,她一聲不出的緊緊壓了壓老人的手,他象得意的情人一樣快活,繼續說:

  「阿黛莉娜,我本想用這筆錢給你買一樣禮物;現在,這筆錢不用還我了,你自己去挑一樣最喜歡的東西吧。」

  他快活得忘其所以,過來抓著李斯貝特向他伸出的手親了一下。

  「你的事有希望,」阿黛莉娜對李斯貝特說,盡她的可能笑了笑。

  這時小於洛夫婦來了。

  「弟弟來吃飯嗎?」元帥的口氣不大婉轉。

  阿黛莉娜抓起鉛筆在一小方紙上寫道:

  「我等他呢。他早上答應回來吃飯的;如果不來,准是大臣把他留住了,他忙得很。」

  寫罷,她把紙遞過去。她為元帥想出這種筆談的方式,工作臺上老是預備好鉛筆和紙條。

  「我知道,」元帥回答,「他為了阿爾及利亞的事忙得不開交。」

  奧棠絲和文賽斯拉也來了。看到全家人都在身邊,男爵夫人不由得對元帥望了一眼,那意義只有貝特一個人懂得。

  這個有了幸福的,有妻子愛、有社會捧的藝術家,出落得更俊美了。他的臉差不多圓了,美妙的身段烘托出真正貴族血統的特點。早熟的榮名,要人的身分,世俗對藝術家浮而不實的恭維,例如見面問好或是今天天氣哈哈哈一類的俗套,促成了他的優越感,等到一朝才盡,這優越感就變為妄自尊大。榮譽勳位的十字勳章,更加強了他大人物的自信。

  結婚三年,奧棠絲對丈夫,有如一條狗對它的主人:他一舉一動,她都用眼睛打問號;他到哪兒,她目光便轉到哪兒,好似守財奴釘著他的金銀財寶;她用欽佩與犧牲使他感動。她顯然有母親的天性,受母親的點化。依然嬌豔的容顏,給心中的隱憂蒙上了一重陰影,帶點兒幽怨的詩意。

  李斯貝特看到甥女進門,就感覺到她抑壓已久的訴苦之聲,快要不再顧慮而爆發了。在他們蜜月的初期,李斯貝特已經斷定青年夫婦過於徽薄的收入,絕對不能配合他們的熱情。

  奧棠絲擁抱母親的時候,彼此咬著耳朵,心貼著心,交換了幾句;看她們搖頭聳腦的神氣,貝特猜到了她們的神秘。

  她想:

  「好,阿黛莉娜也得象我一樣謀生了。我要知道她做些什麼……她那些美麗的手指頭,要象我的一樣嘗嘗苦工的滋味了。」

  六點鐘,大家走進飯廳。埃克托的刀叉也擺在那裡。

  「別拿走,先生有時很晚也會來的,」男爵夫人吩咐瑪麗埃特。

  「噢!父親會來的,」小於洛對母親說,「在議會裡臨走的時候,他答應我的。」

  李斯貝特好比蹲在網中央的蜘蛛,在留神每個人的臉色。她是眼看奧棠絲與維克托蘭下地的,他們的臉對她象鏡子一樣,可以一直看到他們年輕的心裡去。維克托蘭偷覷母親的神色,顯見有點兒事要爆發而維克托蘭不敢說出來。年輕的名律師擔著很大的心事。他端詳母親時那種痛苦,顯出他敬愛母親的深情。奧棠絲,一心一意只想著自己的苦悶;半個月以來,李斯貝特知道她為了手頭窘迫而發急,那是一生清白、凡事如意、有苦不能明說的少婦們初次受到經濟壓迫的焦急。所以貝特根本不相信母親給過女兒什麼錢。窮得無可奈何的人往往編造謊話去借錢,想不到素來方正的阿黛莉娜也出此下策了。老元帥的耳聾已經使飯桌上冷清清的,加上奧棠絲與維克托蘭心不在焉,男爵夫人一肚子不快活,愈加使這頓飯索然無味了。只有三個人在那裡提著興致:貝特,賽萊斯蒂納,文賽斯拉。奧棠絲的愛情,激發了波蘭人興奮的性格,那種愛說愛笑愛熱鬧的脾氣,使人家把他們叫做北方的法國人。他的精神、臉色,都說明他極有自信,而可憐的奧棠絲,始終依照母親的囑咐,把日常生活的煩惱全數瞞著他。離開飯桌的時候,貝特對她的姨甥說:

  「你應該很高興了,媽媽給了你錢,讓你渡過難關。」

  「媽媽!」奧棠絲覺得莫名其妙。「噢!可憐的媽媽,我倒想替她弄點錢呢!你不知道,貝姨,說來可怕,我疑心她在暗中做活呢。」

  大家穿過黑沉沉的大客廳,向阿黛莉娜的臥房走去,客廳沒有點火,就只瑪麗埃特端著飯桌上的燈在前面帶路。維克托蘭碰了一下貝特和奧棠絲的手臂;兩人便讓文賽斯拉、賽萊斯蒂納、元帥、和男爵夫人走進臥室,他們卻在窗前面停下,湊在一起。

  「什麼事,維克托蘭?」貝特開口說,「我相信一定是你父親出了亂子。」

  「唉!正是!一個放印子錢的,叫做沃維奈,拿了父親六萬法郎的借據要告他,我在議院裡想跟父親談談這件糟糕的事,他理都不理,簡直躲著我。要不要通知母親呢?」

  「萬萬不能,」貝特說,「她已經傷心透了,這一下可要她的命了,你得體貼她一點兒。你們還不知道她落到什麼地步呢;沒有你們的伯父,今天就吃不成這頓飯。」

  「啊!我的天!維克托蘭,我們簡直是禽獸了,」奧棠絲對她的哥哥說,「貝姨告訴我們的,其實我們早該猜想到。我的夜飯要嘔出來了。」

  奧棠絲話沒有說完,就拿手帕堵住嘴巴,惟恐哭出聲來。

  「我要那個沃維奈明天來看我,」維克托蘭往下說,「可是他肯接受我房產的抵押嗎?我看未必。這般傢伙要的是現款,好再去盤剝別人。」

  「把咱們的終身年金賣掉吧,」貝特對奧棠絲說。

  「一萬五六千法郎有什麼用!」維克托蘭回答,「這筆債有六萬呢!」

  「親愛的姨母!」奧棠絲擁抱著貝特,表示真心的感激。

  「不必,貝姨,你那份小家產還是留起來吧,」維克托蘭也握了握貝姨的手,「我明兒可以知道那傢伙究竟是什麼意思。要是我太太同意,我能夠把告發的事攔下來,拖一拖。看到父親的聲望受到損害,真是!……真是太可怕了。陸軍大臣又要怎麼說?父親的薪水,三年以前就押出去了,要今年十二月才滿期;眼前沒法拿去做擔保。沃維奈已經把借票展期十一次;父親付過多少利息,你們算算吧!這個窟窿非堵住不可。」

  「要是瑪奈弗太太能夠離開他……」奧棠絲恨恨的說。

  「啊!還是不離開的好!」維克托蘭說,「父親或許會去找別的女人;在這兒,至少最大的費用已經開發了。」

  從前孩子們對父親何等敬重,母親又從旁把他們的敬意維持了多少年,如今卻變成這種態度!他們已經把父親看透了。

  「沒有我,你父親還要糟呢,」貝特說。

  「咱們進去吧,」奧棠絲說,「媽媽細心得很,她會疑心的,咱們就得照貝姨說的,一切瞞著她……得裝出快快活活的樣子!」

  「維克托蘭,你不知道你父親這個喜歡女人的脾氣,會把你們害到什麼地步,」貝特說,「為你們將來的保障,還是讓我跟元帥早點兒結婚吧。我等會就走,這件事你們今晚就該跟他提。」

  維克托蘭走進臥室去了。

  「喂,我的孩子,」李斯貝特輕輕的問她的姨甥女,「你呢,你的事又怎麼啦?」

  「明兒到我們家來吃飯吧,我們再談,」奧棠絲回答,「我不知道怎麼辦好;生活的艱苦,你是有經驗的,你可以替我出點兒主意。」

  正當全家聚在一塊向元帥勸親,而李斯貝特回到飛羽街去的時候,飛羽街公寓裡出了一件大事,對瑪奈弗太太一流的女人正好刺激她們作惡的力量,把魔法邪道如數施展出來。可是我們得承認:在巴黎,生活的忙亂使惡人也無暇單憑本能去作惡,他們只是靠了邪惡的幫助,抵抗外來的攻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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