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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當年克勒韋爾的娶親是娶的財禮,太太是布裡地方一個磨坊主的女兒,她的遺產在克勒韋爾家產中占到四分之三。因為零售商的發財,靠買賣得來的,往往遠不如靠商店與鄉村經濟的結合。巴黎四周大多數的莊稼人、磨坊司務、養牛的、種田的,都希望女兒攀一個櫃檯上的得意人物;零售商、首飾商、銀錢兌換商,對他們是比公證人或訴訟代理人更理想的女婿,他們深怕公證人之流一朝得意之下,會瞧不起他們。克勒韋爾太太又醜又蠢又粗俗,不早不晚死得非常適時,她除了生過一個女兒以外,沒有什麼別的樂趣給丈夫。而好色的克勒韋爾,在經商的初期,由於事忙,也由於經濟的限制,只有望梅止渴一法。他和巴黎上等女人(用他的口頭禪說)的接觸,只限於鋪子裡的招呼迎送,私下欣賞一番她們的風度,穿扮的藝術,以及那些說不出的,一般人稱為由於種氣關係的氣派。爬到能夠與沙龍裡的仙女們來往,是他青年時代就發下的宏願,一直壓制在心裡的。所以得到瑪奈弗太太的青睞,不但能鼓動他的幻想,並且還是攸關驕傲,攸關虛榮心與自尊心的一件大事。事情得手,野心更大了。他先是躊躇滿志的得意了一番,然後心花怒放,快活得無以復加。瑪奈弗太太給他見識到的那套本領,克勒韋爾連做夢也想不到,因為約瑟法與愛洛伊絲都沒有愛過他,而瑪奈弗太太覺得這個男人是她永遠的財神,需要好好的哄他一哄。出錢買來的愛情,虛情假意比真實的愛情更動人。真實的愛情,常有麻雀一般嘁嘁喳喳的吵架,難免惹動真火,有傷和氣;開開玩笑的吵架,卻教人心眼兒癢癢的非常舒服。會面的稀少,使克勒韋爾的欲火永遠維持熱情的高潮。瓦萊麗老給他碰正經釘子,假裝受良心責備,說她父親在天之靈不知要把她如何看待。他必需去克服她那種冰冷的態度;一下子,狡猾的小娘兒似乎對這個傖夫的癡情讓步了,他自以為得勝了;一下子她又似乎悔恨交集,道貌岸然,扮起一副英國式的大家閨秀的面孔,拿出威嚴來把克勒韋爾壓倒;因為克勒韋爾一開場就認定她是正經女人。最後,瓦萊麗還有一套獨得之秘的溫柔功夫,使克勒韋爾和男爵一樣少她不得。當著眾人的面,她又天真又純潔,又莊重又慧黠,又有風情又有異國情調;但沒有人的時候,她的作風比娼妓還要大膽,精靈古怪,花樣百出。這種人前背後的對比,最合克勒韋爾一等人的口味。他很得意,以為她是為娛樂他一個人而表現的,他一面欣賞戲子,一面看著這套妙不可言的假戲,笑開了。

  瓦萊麗把男爵也收拾得服服帖帖,用花言巧語的奉承,逼他露出衰老的本相;她的手段正好說明這等女人的居心險毒。得天獨厚的體格,有如久攻不下的城堡,終有一天要暴露它的真情實況的。眼見帝政時代的美男子快要顯原形了,她覺得還應當叫他早一點出醜。在姦夫淫婦秘密結合了六個月之後,她對他說:

  「老軍人,你何必費事?難道你還有野心,想對我不忠實嗎?你不修飾,我倒覺得反而好看。那些假裝的風情,替我免了罷。你以為我愛你,是為了你靴子多抹了兩個銅子的油蠟,為了你的橡皮束腰,為了你的背心,為了你的假頭髮嗎?老實說,你越老,我越放心,我的於洛越沒有被人搶去的危險!」

  既然深信瑪奈弗太太的愛情與至誠的友誼,——他不是打算跟她同居到老的嗎?——他便聽從這番體貼的忠告,不再染他的鬢腳染他的頭髮。有一天早上,魁偉的美男子埃克托,居然滿頭白髮的出現了。瑪奈弗太太告訴她親愛的埃克托,說他頭髮根裡白白的一條線,她已經見過不知多少次。那天她一見面便說:

  「白頭發配上你的臉真合適,相貌溫和得多;你好看極了,可愛極了。」

  這樣一開端,男爵把皮背心、束腰、和一切紮束身體的傢伙,全部擺脫了。肚子掉了下來,身體的臃腫顯了出來。挺拔的橡樹一變而為碉堡,動作的笨重簡直可怕,男爵象路易十二一樣驟然之間老了許多①。依然漆黑的眉毛,還有一點兒美男子的影子,好似諸侯舊府的牆上留下一些雕塑的殘餘,暗示當年宮堡的氣概。這種不調和的現象,使還很精神還很年輕的眼睛,配著紫膛膛的臉色格外突兀,因為在多年紅潤的臉上,粗硬的皺襇明明是情欲與自然苦鬥的結果。於是於洛的身體變為一座壯美的殘骸,生命的元氣仿佛蔓藤野草似的表現在耳朵上、鼻子上、手指上、給人的印象有如羅馬帝國的斷垣殘壁上面長著的青苔。

  ①相傳路易十二於五十二歲時娶英國年輕貌美的瑪麗為後,三個月後即病故。

  既然民團團長存心報復,想大張曉喻的教男爵敗在他手裡,瓦萊麗又怎麼能周旋於克勒韋爾與於洛之間,使他們相安無事呢?這一點當由後文解答,眼前只要知道李斯貝特與瓦萊麗兩人,安排好一套陰謀詭計,促成這個結果。瑪奈弗看見妻子在眾星捧月、惟我獨尊的環境中出落得更加嬌豔了,便在眾人面前裝做死灰復燃,對妻子愛得發瘋一般。這種妒忌雖然使瑪奈弗先生成為煞風景的人物,瓦萊麗愛情的佈施,卻因此大大的提高了身價。瑪奈弗對署長是放心的,他已經衰退到昏聵老朽的程度。唯一使他看了有氣的人,正是克勒韋爾。

  大都市特有的糜爛生活,是羅馬詩人描寫過,而我們為了廉恥觀念沒有名字好稱呼的;瑪奈弗就被這種生活淘虛了身體,其醜惡有如蠟制的解剖標本。但是這個癆病鬼穿起上等衣料,兩腿套在漂亮褲子裡象竹竿般晃來晃去,乾癟的胸膛披上雪白而薰香的內衣,腐爛的人肉臭用麝香遮蓋了。瓦萊麗要他跟財產、勳章、職位相稱,教他按照宮廷習慣穿紅鞋根的靴子。這個行將就木的浪子的醜態,使克勒韋爾非常害怕,副科長一瞪白眼,他就受不了。想到瑪奈弗,區長就做惡夢。不料壞蛋一發覺妻子與李斯貝特給了他這點威勢,越發耀武揚威。身心糜爛的傢伙,最後一條財路是客廳裡的紙牌,他便儘量榨取克勒韋爾,而克勒韋爾以為既然偷了他老婆,對此有身分的公務員,理當情讓三分。

  眼見那骷髏似的下流東西,把不知底細的克勒韋爾嚇得矮了半截,又眼見瓦萊麗那麼瞧不起克勒韋爾,拿他當小丑一樣開心:男爵自然認為他沒有情敵的資格而經常請他吃飯了。

  瓦萊麗,身旁有了兩位情人保鏢,加上一個嫉妒的丈夫站崗,引得她小圈子裡的人個個眼紅,個個饞涎欲滴。一般娼妓求之不得的最困難的成功,靠了醜史,靠了大膽,靠了在外招搖才能達到的成功,瓦萊麗在三年之中實現了,而且而上還很光鮮。她的美貌,當年埋沒在長老街礦山裡的珍寶,好比一顆車工精美的鑽石,給沙諾見了會鑲成名貴的戒指的,市價業已超過它的價值;她在製造受難者了!……克洛德·維尼翁為她害著相思病。

  我們和那些人物闊別了三年之後,這段補敘是少不得的,它也是瓦萊麗的一篇清帳。下面是她的同黨李斯貝特的清帳。

  貝姨在瑪奈弗家中是一個兼作伴娘與管家婦的親戚;但她決不象因境況關係而接受這種尷尬地位的人,會在主僕之間兩面受委屈。李斯貝特與瓦萊麗的友誼是那麼熱烈,在女人之間那麼少見,惹得刁鑽促狹的巴黎人立刻加以譭謗。洛林女子的陽性而枯索的性格,與瓦萊麗那種異國情調的柔媚性格,正好成為對比,而就是這個對比引起人家的壞話。瑪奈弗太太無微不至的照顧她的朋友,無形之中增加了謠言的分量,其實她是有心替貝特安排親事,而這頭親事,我們以後會看到,是讓李斯貝特雪恥報仇,出盡惡氣的。貝特簡直經過一場大革命;瓦萊麗要裝扮她,果然極有成績。這個怪僻的姑娘,也戴上胸褡,顯出細腰身了,光滑的頭髮也灑上生髮油了,裁縫送來的衣衫不再改削就穿了,腳上套著講究的小靴、灰色絲襪,——一切都由供應商記入瓦萊麗的賬上,由當事人照付。貝特經過這番改裝,始終戴著黃開司米披肩,一別三年的人簡直會認不得她。這另外一顆黑鑽石,鑽石之中最少見的,經過巧妙的車工與合適的鑲嵌之後,教某些野心的公務員見了十二分賞識。初次遇到貝特的,都會不由自主的被她那股生辣的氣息吸引。聰明的瓦萊麗為烘托這種氣息,儘量利用貝特僵硬的身段,在裝束上加意渲染,把她裝成血腥的女修士①一流:額上纏著頭巾,陪襯那張橄欖色的乾枯的臉,黑眼睛正好配上黑頭發。貝特,仿佛從畫框中走出來的,克拉納赫與梵·愛克②畫的童貞女,或是拜占庭藝術中的童貞女,跟她們一樣的僵直,板滯;而那些神秘的人物,原是和埃及女神與埃及雕塑家所作的神像同一類型的。她是一座能夠行動的、用花崗石玄武岩或斑岩刻就的石人。有了老年的保障,貝特就有了興致;她上哪家吃飯去,興致也就跟著一起去。上面說過,她小公寓的房租是由男爵付的,所有的家具是她的朋友瓦萊麗把從前臥房與小客廳裡的舊貨送給她的。

  ①英國小說家劉易斯的《修士》中的人物,一個放蕩而可怕的女人。
   ②克拉納前(1472—1533),德國畫家,雕刻家;梵·愛克(1385?—1441),弗朗德勒畫家。


  「我開場是一個吃不飽的村姑,想不到現在變了時髦女人,」她說。

  她繼續替裡韋先生做些最精細的繡作,說是為了不要浪費光陰。其實她的日常生活忙得很;只是鄉下人的脾氣,始終不肯扔掉吃飯傢伙,在這一點上,他們象猶太人。

  每日早上,天剛亮,貝姨便帶了廚娘上中央菜市場。在貝特的計劃中,使于洛男爵傾家蕩產的家用賬,應當替她親愛的瓦萊麗撈進一筆,而事實上也的確撈進一筆。

  一般煽動的作家在下層階級中散佈的主義,實在是貽害社會的主義;從一八三八年起,沒有一個家庭主婦不曾受到這種主義的惡果。家家戶戶,用人的漏卮是今日一切財政漏卮中最嚴重的。除了極少的例外,——那些例外真有資格受蒙蒂翁道德獎金①,——廚子和廚娘都是內賊,拿工錢的、不要臉的賊,政府還殷勤備至的做他們的窩贓,鼓勵他們偷盜,而籃頭秤底這句老笑話,差不多認為廚娘的揩油是應當的。從前女僕舞弊兩法郎去買政府彩票,現在要刮五十法郎存入儲蓄銀行了。可笑那般麻木不仁的清教徒,到法國來試驗一下博愛主義,就以為把大眾都感化成君子了!在主人的飯桌與菜市之間,設有秘密的關卡,巴黎市政府徵收進口稅,還遠不如僕役們無貨不稅那麼精密。除了一切食物要抽百分之五十的重稅以外,他們還要零售商逢時過節送一份厚禮。連最上級的商人都得向這個秘密的權威低頭:車商、首飾商、裁縫,沒有一行不是忍氣吞聲的照給。你想監督他們吧,那些下人便毫不客氣的把你頂回去,再不然假裝不小心,給你闖些不大不小的禍,讓你破財;從前是主人盤問他們的來歷,現在是他們打聽主人的底細了。這種風氣的禍害,業已達於極點,法院雖用重典也是枉然;但只消定一條法律,限令僕役都要有一份工人身份證,包你靈效如神,積弊可以立刻肅清。僕役上工要提出身分證,主人辭工要批明辭歇的理由,這樣以後,敗壞的風俗才能遏止。一心關切國家大事的人,全不知巴黎的下層階級墮落到什麼田地:它的腐化,只有它滿肚子的嫉妒可以相比。二十歲的工人,娶一個四五十歲、靠偷盜起家的廚娘的,不知有多少,這是統計上找不到的。這種婚姻的後果,從犯罪、種族退化、不合理的配偶生活三點來說,可以令人不寒而慄。至於僕役的偷盜所造成的經濟損失,在政治觀點上又是為害無窮。生活負擔加了一倍,多數家庭都不能再有額外開支。而額外開支一方面在各國商業中占到半數,一方面也代表生活的精華。對許多人,書籍與鮮花之重要根本不下於麵包。

  ①蒙蒂翁(1733—1820),法國慈善家,曾設立多種道德及文學獎,每年由法蘭西研究院頒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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