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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第六章

  七點,李斯貝特已經搭了街車回家,她急於要去看那個騙了她二十來天的文賽斯拉。她帶給他一小籃水果,是克勒韋爾親自裝滿的,他現在對他的貝姨格外親熱了。她奔上閣樓的速度,幾乎喘不過氣來。藝術家正在把一口匣子上的花紋收拾完工,預備送給他親愛的奧棠絲。匣蓋四周刻著繡球花,中間有幾個愛神在遊戲①。可憐這愛人,為了張羅一筆錢做這口孔雀石的匣子,不得不替佛洛朗-沙諾工廠做了一對枝形燭臺,明明是兩件精品,可是把所有權放棄了。

  ①奧棠絲的名字與繡球花僅差一二字母。

  「這幾天你工作太多了,好朋友,」李斯貝特一邊說一邊抹著他腦門上的汗,吻了他一下。「八月裡忙成這個樣子,我怕是危險的。真的,你要把身體攪壞了……喂,這是克勒韋爾先生家裡的桃子、李子……你不用這樣辛苦,我已經借到兩千法郎,要是你能夠賣掉那座鐘,沒有意外,我們一定能還這筆債……可是我有點兒疑心那債主,他送了這張官契來。」

  她把催告清償與執行拘禁的公事,放在蒙柯奈元帥像的草樣下面。文賽斯拉放下繡球花的泥塑吃水果,她把花枝拿在手裡,問:「這好看的東西你替誰做的?」

  「替一個首飾商。」

  「哪個首飾商?」

  「我不知道,是斯蒂曼叫我捏的,他等著要。」

  「這是繡球花呀,」她聲音異樣的說,「怎麼你從來沒有替我做點兒什麼?難道要弄一隻戒指呀,小匣子呀,無論什麼紀念品,竟是那麼不容易嗎?」她說的時候,惡狠狠的瞪著藝術家,他幸而低著眼睛沒有看見。「你還說愛我呢!」

  「你不相信嗎,小姐?……」

  「哼!聽你小姐兩字叫得多熱烈!……你瞧,自從看見你快要死過去的那一天起,我心上除你之外就沒有第二個人……我把你救活之後,你說你是我的了,我從沒跟你提這句話,可是我自己許下了願,沒有忘記!我心裡想:『既然這孩子自願交托給我,我要使他快活,使他有錢!』我可是做到了,替你找到了財路!」

  「怎麼的?」可憐的藝術家這幾天得意忘形,又是太天真了,想不到人家給他上當。

  「是這樣的,」李斯貝特往下說。她看著文賽斯拉,越看越歡喜;他眼中表現的是兒子對母親的愛,同時也流露出他對奧棠絲的愛;這一點使老姑娘誤會了。她生平第一次,發見一個男人眼中射出熱情的火焰,以為是她引起的。

  「克勒韋爾先生答應投資十萬法郎,讓我們開一個鋪子,要是,他說,你肯娶我的話。胖老頭兒竟有些古怪念頭……

  你意思怎麼樣?」她問。

  藝術家臉孔發白象死人一樣,對恩人眨了眨黯澹無光的眼睛,把他所有的思想都表現了出來。他張著嘴愣在那裡。

  「再明白也沒有,你這個表情是說我生得奇醜!」她苦笑著說。

  「小姐,我的恩人對我是永遠不會醜的;我對你的確極有感情,可是我還不到三十歲,而……」

  「而我已經四十三!哼,我的堂姊于洛太太已經四十八,還能教人顛倒;可是她呀,她是美人!」

  「小姐,相差十五歲,怎麼過夫妻生活?為我們自己著想,就應該仔細考慮。我的感激決不下於你的恩惠。再說,你的錢不久也可以還你了。」

  「我的錢!噢!你把我當做沒有心肝的、放印子錢的債主。」

  「對不起!可是你再三跟我提到錢的事……總之你是我的重生父母,請你不要毀了我。」

  「你想離開我,我明白了,」她側了側腦袋,「你這個紙糊一樣的人,哪兒來的勇氣,膽敢忘恩負義?你居然不信任我,不信任你的本命星君?……我常常為了你工作到深更半夜!把一輩子的積蓄交給了你!四年功夫,我分給你麵包,一個可憐的女工的麵包,我什麼都借給你,連我的勇氣都給了你!」

  「小姐,得了吧!得了吧!」他跪下來握著她的手,「不用多說了!三天以後,我會告訴你,把一切告訴你;」他吻著她的手:「讓我,讓我快活罷,我有了愛人了。」

  「那麼,好,你去快活吧,我的孩子,」她說著站了起來。

  然後她吻他的額角,吻他的頭髮,那股瘋狂的勁兒,象一個判了死刑的囚犯體味他最後半天的生命。

  「啊!你是世界上最好的人,跟我愛人一樣的了不起,」可憐的藝術家說。

  「因為我還是愛你,所以為你的將來擔心,」她沉著臉說。

  「猶大①是自己吊死的!……負心人沒有一個好收場!你一離開我,就做不出一件好東西!好吧,咱們不用談婚姻,我知道,我是一個老姑娘,我不願意把你青春的花,把你所說的詩意,扼殺在我葡萄藤似的臂膀裡;可是,不談婚姻,難道咱們就不能住在一塊嗎?聽我說,我有做買賣的頭腦,我可以工作十年,替你掙一份家業,因為我,我的名字就叫做省儉;不比一個年輕女人專會花錢,把你掙來的統統用光,你只能辛辛苦苦為她的快樂而工作。幸福只能給人回憶。我一想到你,就幾小時的發愣……噯,文賽斯拉,跟我住在一塊吧……你瞧,我樣樣明白:你可以養情婦,養些漂亮女人,象那個想見見你的小瑪奈弗一樣的,我不能給你的幸福,她會給你。以後,等我替你積了一年三萬法郎進款的時候,你再結婚。」

  ①耶穌十二門徒之一,曾出賣耶穌,後成為叛徒的同義詞。

  「你是一個天使,小姐,我一輩子忘不了今天這個時間,」

  文賽斯拉抹著眼淚說。

  「你這樣我才稱心呢,孩子,」她望著他,快樂得飄飄然。

  人的虛榮心都是極強的,李斯貝特以為自己得勝了。她作了那麼大的讓步,把瑪奈弗太太都獻了出來!她一輩子沒有這麼激動過,破題兒第一遭覺得歡樂浸透了她的心。要是同樣的境界能夠再來一次,她把靈魂賣給魔鬼都是願意的。

  「我已經訂婚了,」他回答說,「我愛的那個女人是無論什麼女人都比不上的。可是我對你永遠象對我故世的母親一樣,現在如此,將來也如此。」

  這句話仿佛一場暴風雪落在火山口上。李斯貝特坐了下來,沉著臉端詳這個青年,這副美麗的相貌,這個藝術家的額角,這些好看的頭髮;凡是能在她心中,把抑捺著的女性本能挑撥起來的特徵,她都一樣樣的看過,然後,冒上來又隱了下去的淚水,把她的眼睛沾濕了一下。她好似中世紀墓上那些瘦小細長的雕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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