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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全部波斯綢糊壁的臥房,也通連客廳。飯廳內擺著耀眼的胡桃木家具,壁上華麗的鏡框內,嵌著瑞士風景畫。克勒韋爾老頭一直夢想要遊歷瑞士,未去之前,他先要在畫上享受一番。

  由此可見,克勒韋爾,前任助理區長,受過勳,民團上尉,把他倒黴東家①的大場面,如法泡制的再來一遍,連家具都一模一樣。王政復辟時代,一個倒了下去,一個無聲無臭的傢伙爬了起來,並非由於命運的播弄,而是由於時勢的必然。在革命中,好象在海洋上的大風暴中一樣,凡是實質的都沉到了底下,凡是輕飄的都給浪潮卷到了面上。賽查·皮羅托,保王黨,得勢而被人豔羨的人物,做了中產階級的槍靶,而勝利的中產階級便在克勒韋爾身上揚眉吐氣。

  ①即賽查·皮羅托,《賽查·皮羅托盛衰記》中的主人公。

  這所租金三千法郎的公寓,堆滿了凡是金錢所能買到的、惡俗的漂亮東西,坐落在一所舊宅子的二層樓上,在院子與花園之間。屋內一切都保存得象昆蟲學家搜集的標本,因為克勒韋爾是不大住在這裡的。

  這個華麗的宅子,僅僅是野心的中產者的法定住址。他雇了一個廚娘,一個當差。逢到請客,——或是為了聯絡政治上的朋友,或是為了向某些人擺闊,或是為了招待家族,——他便向舍韋酒家叫菜,並且添兩名臨時工人。克勒韋爾真正的生活場所,是愛洛伊絲·布裡斯圖小姐的家。她以前住在洛雷特聖母院街,後來搬到紹沙街,那是上文提過的。每天早上,退休商人(所有在家享福的中產者都喜歡自稱為退休商人)在索塞伊街辦兩小時公事,餘下的時間都去陪他的情婦,使她暗中叫苦。克勒韋爾跟愛洛伊絲小姐有固定契約,她每個月要供應他五百法郎的幸福,不得有誤。至於克勒韋爾吃的飯,和一應額外開支,都由他另外給錢。這種有獎契約,——因為他送禮送得不少——對於名歌女約瑟法的前任情人,不失為一個經濟辦法。有些鰥居的商人老在牽掛女兒的財產,克勒韋爾跟他們提到續娶問題,總說自備牲口遠不如包月租現成的上算。可是紹沙街的門房告訴男爵的話,證明克勒韋爾對於租來的馬,並不計較馬夫或跟班之流佔用。

  由此可見克勒韋爾的不續弦,嘴裡說是為了女兒,實際是為了尋歡作樂的方便。他不三不四的行為,有一套仁義道德的理由做辯護。何況老花粉商在這種生活中(迫不得已的、放浪形骸的、攝政時期式的、蓬巴杜式的、黎塞留式的生活),還能夠顯顯他闊綽的場面。克勒韋爾自命為眼界開闊、頭腦開通的人,自認為慷慨豪爽,不花大錢的闊佬,——扮這些角色所花的全部代價,每個月不過一千二到一千五百法郎。這並非他玩什麼虛偽的手段,而僅僅是中產階級的虛榮心作怪;虛偽也罷,虛榮也罷,結果總是一樣。在交易所裡,大家認為克勒韋爾了不起,尤其是一個會享福的快活人。

  在這一點上,克勒韋爾自認為大大的超過了皮羅托老頭。

  「哼,」克勒韋爾一看見貝姨就生氣,「是你替于洛小姐做的媒嗎?那個青年伯爵,你是為了她培養起來的嗎?……」

  「怎麼,這件事好象教你生氣似的?」李斯貝特尖利的眼睛直瞪著克勒韋爾,「你有什麼好處要我的姨甥嫁不掉?據說她跟勒巴先生兒子的親事是你給破壞了的?……」

  「你是一個老成的好姑娘,對你不妨明說。你想,于洛先生把我的約瑟法搶了去,這種罪過我肯饒他嗎?尤其是把一個規規矩矩的女人,我老來要正式娶她的女人,變做一個小淫婦,一個小丑,一個唱戲的!……哼,饒他!萬萬不能!……」

  「他可是一個好人哪,于洛先生,」貝特說。

  「好,好得不能再好了!」克勒韋爾回答,「我不想難為他;

  可是我要回敬他,一定的。這個主意我決不動搖!……」

  「敢情是為了這個,你不上于洛夫人家去的?」

  「也許……」

  「哎!那麼你是在追求我的堂姊嘍?」李斯貝特笑著說。

  「我本來有點疑心呢。」

  「她把我看得比狗都不如,當我壞蛋,甚至當我大逆不道!」他把拳頭敲敲自己的腦門,「可是我一定成功。」

  「可憐他丟了一個情婦,再要陪上一位太太,真是吃不消的!……」

  「約瑟法嗎?」克勒韋爾叫起來,「約瑟法不要他了?把他攆走了?趕跑了?……好啊,約瑟法!約瑟法,你替我報了仇!我要送你一對珠耳環,我的舊情人!……這些我全不知道。美麗的阿黛莉娜約我到她家裡去了一次,下一天我見到你,隨後我上科爾貝的勒巴家住了幾天,今兒剛回來。愛洛伊絲鬧脾氣,硬逼我下鄉,我知道她不要我參加紹沙街的溫居酒,她要招待那般藝術家、戲子、文人……我上了當!可是我原諒她,因為愛洛伊絲真有意思,象那個唱戲的德雅澤①。這孩子刁鑽古怪,好玩極了!你看,這是我昨天晚上收到的字條。

  ①十九世紀喜劇女演員,曾經紅極一時。

  『我的好人哪,紹沙街上的營帳搭好了,我招了一班朋友把新屋子的潮氣吸幹了。一切都好。你隨時可以來。夏甲等著她的亞伯拉罕。』①

  ①夏甲是聖經故事中的埃及女奴,亞伯拉罕的寵妾,後為元配撒拉所逐。

  「愛洛伊絲會告訴我許多新聞,她一肚子都是那些浪子的故事。」

  「我姊夫倒了黴,可並不在乎呢,」貝姨回答說。

  「不可能。」克勒韋爾象鐘擺似的踱步突然停了下來。

  「于洛先生上了年紀啦,」李斯貝特狡猾的提了他一句。

  「我知道;可是咱們倆有一點相象的地方:於洛沒有私情就過不了日子。」他又自言自語的說:「他可能回頭去愛他的妻子,那對他倒是新鮮味兒,可是我的仇報不成了……——

  你笑呢,斐歇爾小姐……啊!你有些事情瞞著我!……」

  「我在笑你的念頭,」李斯貝特回答,「是的,我的堂姊還很漂亮,還能教男人動心;我要是男人,我就會愛她。」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你拿我開心,哼!男爵一定另有新歡了。」

  李斯貝特點了點頭。

  「啊!他交了什麼運,要不了一天功夫就找到了約瑟法的替身!」克勒韋爾接著說,「可是我不奇怪,有一天咱們一塊吃宵夜,他告訴我,他年輕時候,為不至於落空,經常有三個情婦,一個是他正預備丟掉的,一個是當令的,一個是為了將來而正在追求的。他准有什麼風騷的女工預先養好在那裡,在他的魚塘裡,在他的鹿苑裡!他完全是路易十五派頭,這傢伙!噢!天生他美男子多運氣!可是他也老了,已經有了老態……他大概是攪上了什麼做工的小姑娘。」

  「噢!不是的。」

  「呃!怎麼樣我都不能讓他成功!我沒有辦法把約瑟法搶回來,這一類的女子永遠不肯吃回頭草、遷就她第一個愛人的。可是貝姨,我肯花到五萬法郎,搶掉這個美男子的情婦,我要向他證明,一個肚子好當團長,腦袋好當巴黎市長的老頭兒,決不讓人家白白拐走他女人……」

  「我的地位只許我聽,不許我說,」貝特回答,「你跟我談話盡可以放心,我決不洩漏一個字。幹嗎你要我改變這種作風呢?那就沒有一個人相信我了。」

  「我知道,你是一個頂好的老姑娘……可是告訴你,事情也有例外的。譬如說,他們從來沒有定期給你什麼津貼……」

  「我有我的傲氣,不願意白受人家的錢。」

  「噯,要是你幫我出氣,我就替你存一萬法郎的終身年金。好姨子,約瑟法的替身是誰,只要你說給我聽了,你的房租、你的早點、你多喜歡的咖啡,統統就有了著落,你可以享受地道的莫卡咖啡①……嗯?嗯?真正的莫卡咖啡多香噢!」

  ①原產於阿拉伯的上等咖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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