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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我把文件帶來了,要是我不願意丟掉我的三千二百一十法郎,就得把這個惡棍送到牢裡去。」

  「啊!我早告訴你了!」那位聖德尼區的權威人士嚷道。

  裡韋的鋪子,向邦斯兄弟盤過來之後,始終開在惡言街上的舊朗熱府。這所屋子,是那個有名的世家在所有的勳貴都住在盧浮宮四周的時代蓋的。

  「所以我一路來一路在祝福你呀!……」李斯貝特回答。

  「要是不給他一點風聲,明兒早上四點就可以關進去,」商務裁判翻了翻曆本,查了一下日出的時間;「可是要等到後天的了,因為要關他進去,先要把催告的公事送達給他,這樣……」

  「真是糊塗法律,這樣不是讓債務人逃跑嗎?」

  「這是他應有的權利,」商務裁判笑著回答,「所以,我告訴你……」

  「歐,公事由我送,」貝特截住了裁判的話,「對他說我要用一筆錢,債主要辦這個手續。我知道波蘭人的脾氣,他會把公事原封不動的點煙斗的!」

  「啊!妙極了!妙極了!斐歇爾小姐!那麼你放心,事情一下子就好辦妥。可是別忙!把一個人關進監牢還不行,咱們用到法律是享受一種奢侈,目的是收回咱們的錢。你的錢歸誰還呢?」

  「誰給他錢,就是誰還。」

  「啊!不錯,我忘了,陸軍部托他替我們的一個老主顧雕像。嚇!本店替蒙柯奈將軍辦過多少軍服,給他立刻拿到戰場上去熏黑!真是個好人!付帳從來不脫期的!」

  一個法蘭西元帥,儘管救過皇帝救過國家,在一個生意人嘴裡,付帳不脫期才是了不得的誇獎。

  「那麼好吧,星期六見,裡韋先生,那時你請我舒舒服服吃一頓。喂,告訴你,我要從長老街搬到飛羽街去了。」

  「好極了,你知道我雖然討厭一切保王黨的東西,可是看到你住的那些醜地方,心裡真不舒服,真是的!它們污辱了盧浮宮,污辱了閱兵場。我喜歡路易-菲力浦,我崇拜他,他的王朝就靠我們這個階級做基礎,而他便是這個階級的真正的、莊嚴的代表,我永遠不會忘了,是他恢復了國民自衛軍,照顧了我們多少鋪繡生意……」

  「聽你這麼說,我奇怪你為什麼還不當議員,」李斯貝特說。

  「因為人家怕我擁護路易-菲力浦。我的政敵便是今上的政敵。歐!他真是一個高尚的人物,他的家庭又是多美滿的家庭!而且,」他繼續發揮他的高論,「他是我們的理想;那種生活習慣,那種儉省,一切的一切!可是完成盧浮宮的建築,是咱們捧他上臺的條件之一,國會已經通過了款子,卻沒有規定限期,——不錯,那也是事實,——所以把咱們巴黎的心臟弄成這副丟人的樣子……因為我在政治上是正中派,我才希望巴黎的正中換一個局面。你住的區域教人害怕,早晚你要教人家暗殺了的……哎,你的克勒韋爾先生當了團長啦,但望他又闊又大的肩章來照顧咱們才好。」

  「今天我到他家裡吃飯去,我替你把這件買賣拉過來就是了。」

  李斯貝特以為把立沃尼亞人和社會隔絕之後,她便可獨佔。藝術家不再工作,就會被人遺忘,象埋入了墳墓一樣,而只有她一個人能夠進墳墓去看他。她快活了兩天,因為她希望這一下對男爵夫人和她的女兒就是一個致命的打擊。

  克勒韋爾先生住在索塞伊街,她的路由卻是穿過閱兵橋,沿河濱走伏爾泰大道,奧爾塞大道,狩獵街,大學街,再回頭穿過協和大橋,走馬裡尼大街。這個極不邏輯的路由是根據情欲的邏輯決定的,而情欲是永遠跟人的腿搗亂的。貝姨在河濱大道上一路走的極慢,眼睛望著塞納河對岸。她的計算一點不錯。她出門的時候,文賽斯拉應當在穿衣,她預計她一走,他會立刻抄近路上男爵夫人家。果然,正當她沿著伏爾泰大道的石欄,眼睛死釘著塞納河,身在右岸,心在左岸的辰光,她看見藝術家從杜伊勒裡花園的鐵門中出現,望王家橋走去。一到橋邊,她跟上了她的薄情郎,可決不會被發覺,因為情人赴約是難得回一回頭的;她一直跟到於洛家門口,看他進去的神氣完全是一個熟客。

  這個最後的證據,更證實瑪奈弗太太的報告,把李斯貝特氣瘋了。她走到新任團長府上的時候,一腔怒火簡直可以使她動手殺人。她看見克勒韋爾老頭在客廳裡等他的孩子們,于洛兒子和于洛媳婦。

  可是賽萊斯坦·克勒韋爾,賽查·皮羅托的承繼人,是巴黎暴發戶中最天真最實在的代表,咱們不能隨隨便便的闖入他的府上。克勒韋爾一個人就是另外一個天地;而且他在這幕家庭活劇中擔任一個重要角色,所以應該比裡韋多費我們一些筆墨。

  讀者諸君,不知你們曾否發現,在童年或是初見世面的時期,我們往往不知不覺的,自己造好一個模型。一個銀行的跑街,走進東家的客廳,就夢想要有一間同樣的客廳。如果二十年後他發了財,他在家所撐的考究場面,決不是時行的款式,而是他當年眼熱的,過時的那一套。因妒羨往事而造成的種種笑料,我們無法完全知道,也不知道為了這一類暗中的競爭,在模仿偶像、費盡氣力做前人影子的時候,鬧過多少荒唐的事。克勒韋爾當助理區長,因為從前東家做過助理區長;他當民團團長,因為他看中賽查·皮羅托的肩章。在東家最走運的時代,建築師葛蘭杜奇妙的設計是他驚異讚歎的對象,所以他自己需要裝修住宅的時候,就照他自己的說法,當場立刻,打開了錢袋去找葛蘭杜,而那時的葛蘭杜早已無人請教。這批過時的紅藝術家靠落伍的信徒支持,不知還有多少時候好混。

  葛蘭杜的客廳裝飾,是千篇一律的白漆描金,大紅綢糊壁,他替克勒韋爾設計的當然不能例外。紫檀木家具的雕工,全是大路貨的,沒有一點兒細巧的感覺;所以從工業展覽會的時代起①,巴黎的出品就比不上外省。燭臺、椅子的靠手、火爐前面的鐵欄、吊燭臺、座鐘、全是路易十五時代的岩洞式。呆呆板板放在屋子正中的圓桌,嵌著各式各種的意大利白石,這類羅馬製造的礦物標本,象裁縫的樣子板一樣,叫克勒韋爾所請的中產階級的客人來一次贊一次。護壁板上掛有四幅畫像,是克勒韋爾的、故世的克勒韋爾太太的、女兒和女婿的,都是在中產階級裡走紅的畫家皮埃爾·格拉蘇的手筆;他把克勒韋爾不倫不類的畫成拜倫姿勢。一千法郎一個的畫框,和這些咖啡館式的、真正藝術家見了搖頭的富麗排場,剛剛合適。

  ①大概是指一七九七年第一屆工業展覽會。

  有錢的人從來不肯錯過一個表現俗氣的機會。如果我們的退休商人,能象意大利人那樣天生的知道什麼叫做偉大,巴黎今天連十座威尼斯都能造起。就在現代,一個米蘭商人還會在遺產中捐五十萬法郎給米蘭天主教堂,替穹窿頂上巨型的聖母像裝金。卡諾伐在遺囑上寫明,要他的兄弟造一座價值四百萬的教堂,而兄弟自己又捐上一筆。一個巴黎的中產階級,(而他們都象裡韋一樣打心眼裡愛他們的巴黎)會不會想到在聖母院塔上添補鐘樓?可是沒人承繼而歸給政府的遺產有多少,你們算一算吧。十五年來,克勒韋爾之流為了硬紙板的牆壁、金漆的石膏、冒充的雕刻等等所花的代價,可以把美化巴黎的工事全部完成。

  客廳盡頭是一間華麗的小書房,桌子櫃子都是仿的市勒①的紫檀雕工。

  ①布勒(1624—1732),著名木器細木工,精于金屬和貝殼鑲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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