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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哎!哎!」男爵夫人對她的女兒說,「這是什麼意思呢?」

  「親愛的媽媽,你剛看到咱們貝姨的愛人啦,現在是我的囉,我希望。……可是你得閉上眼睛,裝做不知道。天!我本想瞞著你的,現在都給你說了罷……」

  「好啦,再見,孩子們,」男爵擁抱了女兒跟妻子,「或許我要去看看山羊,從她那兒我可以知道很多事情,關於那個青年。」

  「爸爸,留神哪!」奧棠絲又囑咐了一遍。

  奧棠絲講完了她詩一般的故事,最後一節便是當天早上的情形,男爵夫人叫道:

  「噢!孩子!親愛的孩子,世界上最狡猾的還是天真!」

  真正的熱情自有它的本能。讓一個好吃的人在一盤果子中挑,他不大會錯的,甚至用不著看,就能抓到最好的。同樣,讓一般有教養的女孩子,絕對自由的去挑選她們的丈夫,要是所挑中的男人她們的確能得到,她們也難得會挑錯。天性是百發百中,萬無一失的。這種天性叫做一見鍾情。而愛情方面的第一眼,就等於千里眼。

  男爵夫人的快樂,雖然為了母親的尊嚴而多少藏起一點,也不下於女兒;因為克勒韋爾所說的奧棠絲三種嫁人方式,她認為最好的一種似乎可以成功了。她覺得這樁奇遇就是她熱烈的祈禱感動了上帝所致。

  斐歇爾小姐的奴隸,終於不得不回家了,他居然想出主意,把藝術家的快樂遮蓋他愛人的快樂,表示他的得意是為了作品的初次成功。

  「行啦!我那組像賣給埃魯維爾公爵了,他還要給我別的工作呢,」他把值一千二百法郎的金洋扔在了老姑娘的桌上。

  當然,他藏起了奧棠絲的錢袋,揣在懷裡。

  「噯,總算運氣,」李斯貝特回答,「我已經累死了。你瞧,孩子,你這一行,錢來得多不容易,這是你第一次掙來的錢,可是辛苦了快五年了!這筆數目,僅僅足夠還我自從積蓄換成你的借票以後,新借給你的錢。」她數過了錢又說:「可是你放心,這一筆我要完全花在你身上。現在咱們可以消消停停的過一年。一年之內,你可以還清債務,還可以有多餘,倘使你老是這個勁兒幹下去。」

  文賽斯拉看見他的狡計成功了,便對老姑娘編了一套關於埃魯維爾公爵的故事。貝特回答說:

  「我要教你照著時行的款式穿黑衣服,內衣也得添新的,到你保護人那兒總得穿得象個樣。再說,你也該找個屋子,比這個怕人的閣樓更大更合適的地方,好好的佈置起來……」她把文賽斯拉打量了一番,又道:「瞧你多高興!你簡直換了一個人。」

  「他們說我的銅像是一件傑作呢。」

  「那麼,再好沒有啦!再做幾件呀,」這個枯索而實際的姑娘,全不懂什麼成功的喜悅,什麼藝術的美。「已經賣掉的不用想了;應當再做點新的去賣。為這件該死的《參孫》,你花了兩百法郎,人工和時間還沒算上。你的時鐘要澆銅的話,還得兩千法郎。噯,倘使你相信我,就該把那兩個小孩替小姑娘戴菊花冠的東西完工,巴黎人一定喜歡的……我嗎,我要到葛拉夫裁縫鋪去,再上克勒韋爾先生家……你上樓吧,我要穿衣服了。」

  下一天,男爵對瑪奈弗太太簡直害了相思病,便找貝姨去。她開出門來看見是他,不由得吃了一驚,因為他從來沒有登門拜訪過。她心裡想:「是不是奧棠絲打我愛人的主意呀?……」頭天晚上,她在克勒韋爾家知道大理院法官的那頭親事完了。

  「怎麼,姊夫,你來這兒?這是你生平第一遭來看我,決不是為了我的漂亮眼睛來巴結我罷?」

  「漂亮眼睛!不錯,」男爵回答,「我從來沒有見過你那樣的漂亮眼睛!……」

  「你幹什麼來著?在這種醜地方招待你,我多難為情。」

  貝特住的兩間屋的第一間,於她又是客廳,又是飯廳,又是廚房,又是工場。家具就象一些小康的工人家裡的:幾張草墊的胡桃木椅子,一張小小的胡桃木飯桌,一張工作臺,幾幅彩色版畫,裝在顏色變黑了的木框內,窗上掛著紗窗簾,一口胡桃木大櫃子,地磚擦得雪亮,乾淨得發光。一切都纖塵不染,可是到處冷冰冰的情調,活象一幅泰爾比爾①的畫,畫上所有的,這裡都有,連那灰灰的色調都不缺,那就是從藍色變為苧麻色的糊壁紙。至於臥房,從來沒有人進去過。

  ①泰爾比爾(1617—1681),荷蘭風俗畫家。

  男爵眼睛一掃便什麼都看清了,每件東西都留著庸俗的標記,從生鐵爐子起到家用的器皿,他感到一陣噁心,想道:

  「所謂德行,就是這副面目!」

  「我幹什麼來著?」他提高了嗓子回答,「你那麼精靈,瞞不過你的,老實跟你說了吧,」他一邊坐下,撩開一點疊襇的紗窗簾,從院子裡望過去。「你這屋子裡有一個挺美的美人兒……」

  「瑪奈弗太太!噢!我猜著了!」她一下子全明白了。「那麼約瑟法呢?」

  「可憐!小姨,再沒有約瑟法嘍……我給她攆走了,象一個當差似的。」

  「那麼你想?……」貝姨道貌岸然的瞪著男爵。一個假貞潔的女人,老是急不及待的要擺出她的道學面孔。

  「瑪奈弗太太是一個挺規矩的女人,一個公務員的太太,你跟她來往決不致有失身份,所以我希望你和她親近親近。噢!你放心,她對署長先生的小姨一定是十二分恭敬的。」

  這時他們聽到樓梯上一陣衣衫悉索的聲音,同時還有極其細巧的皮靴的聲音。到樓梯頭,聲音沒有了。然後,門上敲了兩下,瑪奈弗太太出現了。

  「小姐,對不起,冒昧得很;我昨天來拜訪你,你沒有在家。我們是鄰居,倘使我知道你是男爵的令親,我早就要來懇求你在他面前說句好話了。我看見署長先生來,就大膽的跟著來了;因為我丈夫說,男爵,明天部裡就要把人事單子送給大臣去審批了。」

  她似乎有點兒激動,有點兒哆嗦,其實是因為她上樓時跑了幾步的緣故。

  「你別盡求情啦,美麗的太太,」男爵回答;「倒是我要請你賞臉,讓我見見你呢。」

  「那麼,要是小姐願意的話,就請到舍間去坐坐吧!」瑪奈弗太太說。

  「姊夫你先走,我等會兒去,」貝姨很世故的說。

  那個巴黎女人早已拿准,署長先生一定領會到她的意思,會來拜訪的,所以她不但把自己裝扮得跟這一類的會面非常合適,而且還裝扮了她的屋子。從清早起,家裡就供著賒買得來的鮮花。瑪奈弗幫著他女人收拾家具,又是刷,又是洗,把最小的東西都擦得雪亮。瓦萊麗要把自己放在一個新鮮的環境中,好討署長的喜歡,而討喜歡的程度要使她能夠故意刁難,運用那些現代技巧,當他小孩子一般高高的拿著糖逗他。她已經看透了於洛。一個巴黎女人只要窮極無聊到二十四小時,連內閣都會推倒的。

  這位帝政時代的人物,在帝政時代的風氣中混慣了,全不知現代風月場中的新玩意和新規矩。從一八三〇年以後,時行了一套不同的談話,可憐的弱女子自稱給愛人的情欲做了犧牲品,做了裹紮傷口的慈善會女修士,甚至是忠心耿耿的天使。這一部新的戀愛經,①大量引用《福音書》的辭藻來修煉魔道。情欲是殉道的事業。彼此嚮往于理想,嚮往于永恆,目的是要使自己受了愛情的洗煉而益臻完善。所有這些美妙的說辭,其實只是一種藉口,使你實際上欲情更熾,墮落得更徹底。這種虛偽是我們這個時代的特色,把談情說愛的事完全污辱了。嘴裡自命為一對天使,行事卻儘量要做成一對魔鬼。在大家忙著拿破崙戰役的時節,愛情是沒有時間作這種分析的,一八〇九年時,它只求成功,跟帝國跑得一樣快。

  ①古羅馬詩人奧維德著有《愛經)一書,聞名於世。故此處言新的戀愛經。

  在王政復辟時代,美男子於洛回到脂粉隊裡,先把幾個好象殞星一般從政治舞臺上倒下來的老相好,安慰了一些時候,而後,到了老年,他又做了珍妮·卡迪訥與約瑟法之流的俘虜。

  瑪奈弗太太的戰略是根據署長的前例,她的丈夫早已在部裡打聽清楚,報告給她。既然時下這套談情的戲法對男爵是新鮮的玩意兒,瓦萊麗便決定了她的方針,而她這天上午的試驗,果然是如願以償。憑著那些感傷的、傳奇式的、才子佳人派的手段,瓦萊麗沒有給男爵什麼希望,就空口白舌的替丈夫謀到了副科長職位和榮譽勳位的十字勳章。

  這些小小的戰爭場面,少不了牡蠣岩飯店幾頓飯、幾場戲、以及頭巾、披肩、衣衫、首飾等等的禮物。既然長老街的公寓討人厭,男爵便暗中在飛羽街一幢漂亮的時式住宅內,佈置一個富麗堂皇的新的住家。

  瑪奈弗先生得到十五天假期,一個月內開始,理由是到本鄉去料理一些私事,另外又到手一筆津貼。他決意上瑞士去作一個小小的旅行,研究一番那邊的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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