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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於洛怒不可遏,自言自語的一路走回家;家裡的人還在那裡靜靜的玩著兩個銅子輸贏的惠斯特,和他出門的時候一樣。一看見丈夫,可憐的阿黛莉娜以為闖了禍,出了什麼丟人的事;她把牌遞給奧棠絲,帶了埃克托走進小客廳,五小時以前,克勒韋爾就在這兒預言貧窮是如何如何難堪的。

  「你怎麼啦?」她害怕的問。

  「噢!請你原諒;讓我把那些豈有此理的事告訴你聽。」

  他的怒火一口氣發洩了十分鐘。

  「可是,朋友,」可憐的妻子忍著痛苦回答,「那樣的女人本來就不懂得愛情,那裡配得上你的純潔、忠實的愛情!以你這般明白的人,怎麼會想跟百萬家財去拚呢?」

  「親愛的阿黛莉娜!」男爵抓著妻子,把她緊緊的抱在懷裡。

  受傷的自尊心,給男爵夫人塗了一層止痛的油膏。

  「當然,埃魯維爾公爵要沒有財產,在她面前,他怎麼能跟我比!」男爵說。

  「朋友,」阿黛莉娜拿出最後的勇氣,「要是你一定少不了情婦,為什麼不學克勒韋爾的樣,找些便宜的、容易滿足的女人?那不是我們大家都得益嗎?需要,我是懂得的,可不瞭解虛榮心……」

  「噢!你太好了!我是一個老糊塗,不配有你這樣的太太。」

  「我不過為我的拿破崙做一個約瑟芬罷了,」她悲哀的回答。

  「約瑟芬不如你。來,我要跟大哥和孩子們玩惠斯特去。我應該負起家長的責任,把奧棠絲出嫁,結束我的荒唐生活……」

  這種灑脫的態度大大的感動了阿黛莉娜,甚至於說:

  「那女人丟掉我的埃克托,真是沒有眼睛,不管她新找的是誰。啊!我喲,哪怕把世界上所有的黃金來換,我也不肯把你放手的。一朝得到了你的愛,怎麼還捨得離開你呢!……」

  男爵不勝感激的望著妻子,算是報答她盲目的信仰。於是她更加相信,溫柔與服從是女人最有力的武器。可是她錯了。把高尚的情操推之極端,其結果與邪惡的結果一樣。拿破崙做成皇帝,因為他在離開路易十六丟掉腦袋與王國兩步路的地方,開槍射擊群眾,而路易十六的丟掉腦袋與王國,是因為捨不得讓一個名叫梭斯的人流血……

  奧棠絲把文賽斯拉的銀印放在枕頭底下,連睡覺的時候都不肯離開。第二天,她清早起來穿扮齊整,教人通知父親一起身就到花園裡去。

  九點半左右,父親依著女兒的要求,挽了她手臂,沿著河濱,穿過王家橋,走到閱兵場。剛進鐵柵要穿過那大廣場,奧棠絲說:

  「爸爸,咱們應該裝做溜達的樣子。」

  「在這個地方溜達嗎?……」父親帶著笑話她的口吻。

  「咱們可以裝做到博物館去;告訴你,那邊有幾家賣小古董,賣圖畫的鋪子……」她指著一些木屋說,那是靠著長老街轉角幾所屋子的牆根蓋的。

  「你姨母住在這裡呢……」

  「我知道;別讓她瞧見我們……」

  「哎,你想幹什麼?」男爵走到離瑪奈弗太太的窗子只有三十步左右的地方,忽然想起她了。

  奧棠絲把父親領到一家鋪子的櫥窗前面,正對南特府,坐落在沿著盧浮宮長廊一帶的屋子的轉角上。她走進店堂;父親卻站在外邊,專心望著那小娘兒的窗子。昨天晚上,她已經在老少年心中留下印象,仿佛預先撫慰他將要受到的創傷似的,此刻他要把太太的主意來實地試驗了。

  「還是回頭去找小家碧玉吧,」他想起瑪奈弗太太生得那麼十全十美,那麼可愛,「有了這個女人,我可以馬上忘掉貪得無厭的約瑟法。」

  以下是鋪子內外同時發生的事實。

  打量著意中人的窗子,男爵瞥見那個丈夫自己在刷外氅,同時伸頭探頸的,似乎在廣場上等著什麼人。男爵怕他看見了將來會把他認出來,便轉身背對長老街,但仍舊把身子斜著一點,好隨時張望。不料這一轉身,竟劈面遇見了瑪奈弗太太,——她從河濱大道沿著屋子走過來預備回家。瓦萊麗看到男爵那副詫異的目光,也不免吃了一驚,羞怯的瞟了他一眼。

  「好一個美人兒!簡直教人魂靈出竅!」男爵嚷道。

  「喂!先生,」她轉過身來,仿佛決心要幹一樁大事情似的,「你可不是于洛男爵嗎?」

  男爵點了點頭,越來越詫異了。

  「好吧,既然我們有緣碰上兩次,我又很榮幸的引起了你的好奇心或是注意,那麼請你不必魂靈出竅,還是高抬貴手主持公道罷……我丈夫的命運就操在你老人家手裡。」

  「怎麼的?」男爵很殷勤的問。

  「他是你署裡的一個職員,在陸軍部,屬￿勒布倫先生一司,科凱先生一科,」她笑著回答。

  「我很樂意,太太,……請教貴姓哪?」

  「瑪奈弗。」

  「我的小瑪奈弗太太,為了討你喜歡,即使不公道的事我也願意幫忙……我有一個姨妹住在你屋子裡,這兩天我會去看她,有什麼要求,可以到她那兒告訴我。」

  「請原諒我的冒昧,男爵;可是我不得不大膽的說這種話,我是沒有依靠的。」

  「啊!啊!」

  「噢!先生,你誤會了。」

  她低下眼睛,男爵簡直以為不見了太陽。

  「我到了絕望的地步,但我是一個規矩女人,」她接著說,「六個月以前,我失去了唯一的保護人,蒙柯奈元帥。」

  「啊!你是他的女兒嗎?」

  「是的,先生,可是他從來沒有認我。」

  「大概是為要留一份家產給你吧。」

  「不,什麼都沒有,先生,因為找不到遺囑。」

  「噢!可憐的孩子,元帥是中風死的……好啦,別失望,太太。一個帝政時代的名將的女兒,我們應當幫助。」

  瑪奈弗太太很有風度的行了禮,暗暗得意自己的收穫,正如男爵得意他的收穫一樣。

  「她這麼早從哪兒來呢?」他一邊想一邊分析她衣衫的擺動,在這上面,她的賣俏似乎過火了一點。「她神色疲倦,決不是從澡堂子回來,何況她丈夫等著她。真怪,倒是大有研究的餘地。」

  瑪奈弗太太進了屋子,男爵便想知道女兒在鋪子裡幹些什麼。他一邊往裡走一邊還望著瑪奈弗的窗子,幾乎跟一個青年人撞個滿懷。他腦門蒼白,灰色的眼睛挺有精神,穿著黑外氅,粗布褲子,罩有鞋套的黃皮鞋,沒頭沒腦的從鋪子裡奔出來;男爵眼看他奔向瑪奈弗的屋子,走了進去。

  奧棠絲一進鋪子,立刻認出那座出色的雕像,很顯著的擺在桌子上,從門洞子望過去恰好居於正中的地位。

  即使沒有以前那些事情,單憑這件大作brio①的氣息,也能吸引少女的注意。在意大利,奧棠絲本人就能給人家塑成一座brio的雕像。

  ①意大利文:奔放熱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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