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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逃走!……」老姑娘叫道,「啊!裡韋先生料得一點不錯!」

  於是她一點不含糊的解釋給波蘭人聽,她能夠在廿四小時之內,送他到監獄裡去過一輩子。這簡直是當頭一棒。斯坦蔔克沉著臉不做聲了。下一天晚上,李斯貝特聽見準備自殺的響動,便帶著文件和一張正式收據上樓,眼睛濕漉漉的對他說:

  「喂,孩子,請你原諒!別傷心啦,咱們分手吧,我把你磨得太苦了;但望你偶爾想到我這個可憐的女人,使你有了謀生的本領。沒有法兒的!你惹我發脾氣;我會死的,可是沒有我,你怎麼辦?所以我急切的巴望你做出一些能賣錢的東西。得了罷,我不要你還我錢了!……我就怕你的懶,你卻叫做幻想,我怕你的想心思,眼睛瞪著天,不知糟掉了多少時間;我只盼望你養成工作的習慣。」

  她這時的聲調、眼神、態度、眼淚,把心胸高尚的藝術家感動了;他抓著恩人摟在懷裡,吻著她的前額。

  「把這些紙張收起來罷,」他帶著高興的神氣回答,「幹嗎你要送我進克利希?我不是為了感激你而關在這兒嗎?」

  他們共同生活中的這段波瀾,發生在六個月以前,結果是文賽斯拉做成了三件作品:一件是存在奧棠絲那裡的銀印,一件是放在古玩鋪裡的銅雕,還有一件是此刻剛好完工的精美的座鐘,——他正在旋緊模型上最後幾隻螺絲帽。

  座鐘上十二個時辰,很巧妙的由十二個不同的美女作代表,她們手挽手在跳舞,跳得那麼狂那麼快,以致爬在一堆花朵與葉子上面的三個愛神,只能抓住那個代表十二點的美女,她的寬大的外氅撕破了,給一個最大膽的愛神抓在手裡。下面是一個點綴得極美的圓座,雕些神怪的野獸。其中有一隻在張著嘴巴打哈欠,每到一個鐘點,這大嘴巴中顯出一幕景象,象徵那個鐘點上的日常生活。

  李斯貝特為什麼對立沃尼亞人那樣的割捨不得,現在我們不難瞭解了:她要他快樂,卻眼見他在閣樓上面黃肌瘦的衰弱下去。造成這可怕局面的原因是不難想像的。洛林女人對這北方孩子的管束,象母親一般溫柔,妻子一般嫉妒,潑婦一般暴戾;她想出辦法使他絕對不能到外邊去荒唐胡鬧:永遠不讓他身上有一個錢。她要把她的犧牲品兼伴侶,一個人獨佔,要他過著不得不規矩的生活,她不明白這種荒謬的欲望多麼殘忍,因為她自己就是過慣禁欲生活的。她對於斯坦蔔克的愛,一方面使她覺得不能嫁給他,一方面又不肯把他讓給別的女人;她不能甘心情願的只做他的母親,而想到做他母親以外的旁的角色時,她又覺得自己瘋了。這些矛盾,這種殘酷的嫉妒,這種獨佔一個男人的快樂,大大的攪亂了這個姑娘的心。為他風魔了四年,她癡心妄想要把這矛盾的、沒有出路的生活永遠繼續下去,可是以她這樣的死抓不放,她所稱為孩子的前途一定要斷送了的。本能與理性的交戰,促成了她的蠻橫專制。她把自己的既不年輕,又不富有,又不美麗,在這個年輕人身上出氣;然後,每次出完了氣,她又覺得自己的不應該,便卑躬屈膝,溫柔得不得了。她先要大肆斧鉞,顯出了她的威力之後,再想到獻給偶像的祭禮。這恰好和莎士比亞《暴風雨》的情節相反,惡神凱列班做了善神阿裡埃爾與普洛斯彼羅公爵的主宰。至於那思想高遠,耽於冥想,貪閑好逸的不幸的青年,卻象植物園獸欄裡的一頭獅子,無精打采的眼神,表示在他的保護人掃蕩之下,他的靈魂只剩下一片荒涼。李斯貝特逼他做的苦工,並不能解決他感情上的饑渴。他的煩悶成了肉體的疾病,他苦惱得要死,卻不能要求,也無法張羅一些零錢,去滿足他往往必須滿足的欲望。有些精力充沛的日子,苦悶的情緒使他格外氣憤,他眼睜睜的瞪著貝特,仿佛一個口渴的行人,走在不毛之地的海岸上,瞪著海中的咸水。在巴黎的幽禁和貧窮結成的苦果,對於貝特卻是其味無窮的享受。所以她戰戰兢兢的預料到,只消一點兒熱情就能把她的奴隸搶走。她的專制與責備,使這個詩人只能成為一個製作小品的大雕塑家,但她有時還後悔當初不該培養了他自立的能力。

  絕望的母親、瑪奈弗夫婦、可憐的亡命者、三方面都是過的悲慘生活,悲慘的方式那麼不同而又那麼實在。下一天,這三方面的生活都大起變化,為了奧棠絲天真的熱情,也因為男爵對約瑟法的倒黴的癡情,出乎意料的告了一個段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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