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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那麼我把你當做我的孩子,」她很高興的說,「啊,我有了一個從棺材裡爬出來的孩子了。好,咱們就開始。我要下樓去弄吃的,你穿起衣服來,聽我拿掃帚柄敲你的樓板,你就下來跟我一塊吃早飯。」

  下一天,貝特送活計出去,向那些工場主人把雕塑這一行打聽了一番。問來問去,她居然發現了佛洛朗和沙諾的工場,是專門熔鑄、鏤刻、製造考究的銅器和上等銀器餐具的鋪子。她帶了斯坦蔔克去要求當雕塑的學徒。這提議當然有點兒古怪,因為鋪子裡只替巴黎最出名的藝術家代做澆銅工作,並沒有人在那裡雕塑。可是老姑娘的固執,終於把斯坦蔔克安插了進去,畫點兒裝飾圖樣。斯坦蔔克很快學會了這一部份的塑造,又獨創一些新花式。他的確有天才。學完鏤刻之後五個月,他結識了有名的斯蒂曼,佛洛朗鋪子的主任雕刻師。過了二十個月,文賽斯拉的本領超過了老師。但二年半中間,老姑娘一個錢一個錢聚了十六年的積蓄,全部花光了。一共是二千五百法郎的現洋!這筆本來預備做終身年金的款子,現在變了波蘭人的一張借據。這時候李斯貝特只能象年輕時代一樣的工作,來應付立沃尼亞人的開支。她一發覺手裡拿的只是一張白紙而不是金洋,便急得沒了主意,去找裡韋先生商量了。十五年來,他已經和這位手下第一名能幹女工交了朋友,做了她的參謀。聽到這樁離奇的故事,裡韋先生和裡韋太太把貝特埋怨一頓,當她瘋了,又大罵一陣亡命之徒,因為他們複國運動的陰謀,破壞了商業的繁榮,破壞了不惜任何代價都得維持的和平。然後夫婦倆慫恿老姑娘,去想法取得生意上所謂的保障。裡韋先生說:

  「這傢伙所能給你的保障,只有他身體的自由。」

  阿希勒·裡韋是商務法庭的裁判,所以他又說:

  「對於一個外國人,這不是開玩笑的事。一個法國人坐了五年牢,債沒有還,照樣會放出來,那時只有他的良心能夠逼他料理債務,而他的良心是永遠坦然的。可是一個欠債的外國人,進了監獄就休想出來。把你的借票給我,把它過戶給我的司賬員,教他向法院備案,把你們兩人一齊告上,然後經過兩造申辯之下,可以取得一個倘不償付即可拘禁的判決;這些手續辦妥之後,他對你要另簽一份協議書。這樣,你的利息可以一直算下去,而你也有了武器,隨時隨地可以對付那個波蘭人了!」

  老姑娘就讓人家把手續辦妥,告訴她的被保護人不要驚慌,那僅僅為了借一筆錢,不得不向一個放高利貸的債主提供的保證。這種託辭也是商務裁判給想好的。天真的藝術家,一味信任他的恩人,把官契①拿來點了煙斗。他是抽煙的,象有什麼悲傷或過剩的精力需要鎮靜的人一樣。有一天,裡韋先生拿一宗案卷給斐歇爾小姐看了,說:

  ①法國政府的印花紙,專供訂立正式契據之用。

  「現在文賽斯拉·斯坦蔔克給綁起來了,二十四小時之內,你可以送他進克利希監獄關到老死。」

  誠實可敬的商務裁判,這一天因為做了一件壞善事而覺得很滿意。在巴黎,行善真是方式繁多,上面那個古怪的名詞的確代表某一種變格的善事。立沃尼亞人一朝給商業手續束縛停當之後,只有還清債務的一法了,因為那位有名的商人是把文賽斯拉當做騙子的。熱心、正直、詩意,他認為在買賣上全是禍水。裡韋覺得斐歇爾小姐是上了波蘭人的當,所以為了她的利益,特意去拜訪斯坦蔔克最近才脫離的廠商。斯蒂曼,——他是靠了巴黎金銀細工業中一般出色的藝術家的協助,把法國藝術推進到可以跟佛羅倫薩派和文藝復興媲美的,——恰巧在沙諾的辦公室裡,碰上裡韋來打聽一個波蘭亡命徒叫做斯坦蔔克的底細。

  「你把斯坦蔔克叫做什麼?」斯蒂曼冷冷的反問,「或許是我從前的一個學生,年輕的立沃尼亞人吧?告訴你,先生,他是一個大藝術家。人家說我自以為狠得象魔鬼,那可憐的傢伙卻不知道他可以做一個上帝呢……」

  「啊!」裡韋先滿意的哼了一聲,然後說:「就是塞納省的商務裁判,雖然你對我說話不大客氣……」

  「噢!對不起,推事先生!……」斯蒂曼舉手行了一個禮。

  「可是你的話使我很高興,」推事往下說,「那麼這年輕人將來是能夠掙錢的了?……」

  「當然,」沙諾老人回答,「可是要工作才行;要不離開這裡,他早已掙了不少啦。沒有法兒,藝術家都怕拘束。」

  「因為他們感覺到自己的價值和尊嚴,」斯蒂曼回答,「我不怪文賽斯拉獨自去求名,想成功一個大人物,這是他的權利!可是他走了,我是大受損失的!」

  「哎,哎,」裡韋叫道,「這就是年輕人的野心,一出校門便自命不凡……幹嗎不先得了利,再求名呢?」

  「撈錢是要弄壞手的!」斯蒂曼說,「我們認為,有了名才有利。」

  「有什麼辦法!」沙諾對裡韋說,「又不能束縛他們……」

  「他們會咬斷韁繩的!」斯蒂曼又頂了一句。

  「所有這般先生,」沙諾望著斯蒂曼說,「才氣高,嗜好也不少。他們亂花亂用,結交女人,把錢望窗外扔,再沒功夫做他們的工作,再不把接下的定貨放在心上。我們只能去找一批工匠,本領不如他們,可是一天比一天有錢。於是他們抱怨時世艱難,卻不知要是他們肯賣力,黃金早已堆得象山一般高了……」

  「哎,你教我想起,」斯蒂曼說,「那個大革命以前的出版商呂米尼翁老頭,他說:要是我能夠使孟德斯鳩,伏爾泰,盧梭,老是窮得要命,把他們關在我的閣樓上,把他們的褲子鎖在衣櫃裡,那時候,他們可以寫出多少好書,讓我大大的發筆財哩!——嘔,要是美麗的作品能夠象釘子一般製造出來,那麼找掮客不就得了嗎?廢話少說,給我一千法郎!」

  裡韋老頭回家的路上替斐歇爾小姐很高興,她是每星期一到他家吃飯的,那天正好能碰到她。

  「要是你能叫他好好的工作,」他說,「那你不但聰明,還可以交好運,你的錢,連本帶利都能收回。這個波蘭人是有本領的,會掙錢的;可是你得把他的褲子鞋子一齊藏起,不讓他踏進茅廬遊樂場和洛雷特聖母院那些區域①,把他的韁繩抓緊,放鬆不得。要不這樣防著,你的雕塑家就會閒逛,你可不知道什麼叫做藝術家的閒逛!簡直該死,告訴你!我剛才親眼看見,一千法郎一張鈔票,一天就花完了。」

  ①二處均是巴黎娼妓集中地。

  這段插曲,對於文賽斯拉和貝特兩人之間的生活大有影響。當她想起老本靠不住了,而且常常以為丟定了的時候,異鄉人吃了她的飯,同時就得飽受一頓埋怨。好媽媽變做了後娘,老是呵斥這可憐的孩子,嘀嘀咕咕,一會兒罵他工作不夠勁,一會兒怪他挑了一門沒出息的行業。她不信,一些紅土的模型、小小的人像兒、裝飾的花樣、雛型、能值什麼錢。過了一會,她又不滿意自己的嚴厲,用溫存與體貼來挽回一下。可憐的青年,在這個潑婦手裡受她鄉下女人的壓迫,只有長籲短歎的份兒;然後,得到一點眉開眼笑的款待和母性的殷勤,他又立刻心花怒放的得意起來。可是那種母性的殷勤,只是噓寒問暖,純粹屬￿物質方面的。他仿佛做妻子的,在暫時和好的階段中受到一點兒溫存,就忘記了一星期的怨氣。就是這樣,李斯貝特把這顆心徹底的收服了。喜歡支配人的性情,在老姑娘心中本來只是一隻芽,如今很快的長髮了。她的驕傲,她的喜歡活動,都得到了滿足:可不是嗎?她有了一個屬￿她的人,好由她埋怨、指揮、奉承,連他的快樂都由她管制,而且不用怕旁人競爭!她性格之中好的壞的同時發揮了出來。雖然她有時磨難可憐的藝術家,但另一方面,她有體貼入微的表現,象田裡的野花一樣可愛;她要他生活上一無欠缺才覺得快活,她肯為他拚命:這是文賽斯拉絕對相信的。正如一切高尚的心靈,可憐的青年永遠只記得恩惠,而記不得這姑娘的壞處與缺點,何況她早已把過去的生涯告訴他,作為她性情粗暴的辯護。有一天,為了文賽斯拉丟下工作閒蕩,老姑娘氣極了,跟他大吵一場。

  「你是屬￿我的!」她對他說,「你要是一個規矩人,就應當早早還我的錢,越早越好……」

  這一下可惹動了文賽斯拉的貴族脾氣,他臉色發了白。

  「天哪!」她又說,「咱們眼見要沒得吃了,只靠我這可憐的女人,一天掙三十個銅子。」

  兩個窮人你一句我一句,爭得彼此都動了火,可憐的藝術家,破題兒第一遭怪他的恩人不該把他救活,教他做苦工,他說死了至少是休息,苦工可是比死還難受。他說要逃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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