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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變得象骨頭一樣生硬、象她臉色一樣反復無常、象她嗓子一樣尖酸的貝阿特麗克絲,用這聲調繼續說了一大串刻薄的挖苦話。向情婦談自己賢惠的妻子,即使不是向妻子談自己漂亮的情婦,對做丈夫的來說,沒有比這種做法再笨的了。

  可是卡利斯特還沒有受過這種應該稱之為情場禮貌的巴黎教育。他既不善於向妻子說謊,又不懂怎樣對情婦說真話。要駕馭女人,這兩件事都是要學習的。因此他不得不使出愛情的全部力量來爭取貝阿特麗克絲的寬恕。他苦苦哀求了兩個小時。憤怒的天使拒絕寬恕,面孔朝著天花板,拒絕看罪人一眼,滔滔不絕地數說著故作姿態的貴婦人們所特有的理由,語聲哽咽,不時流下幾滴相同的眼淚,偷偷用手絹的薄紗揩拭。

  「幾乎在我犯了風流罪過的第二天,就同我談您的妻子!

  ……為什麼您不跟我說她是個賢德的典範呢?我知道,她覺得您英俊,讚歎不已!這才是墮落呢!我呢,我愛您的心靈!

  因為,您要知道,親愛的,同羅馬鄉村的某些牧人相比,您的面目可憎!……」等等。

  這些話可能令人感到詫異,對貝阿特麗克絲來說卻是經過深謀遠慮想出的一個辦法。女人每次戀愛都要變換一副面孔。她第三次換面孔,就詭詐而言大有進步。惟詭詐一詞能確切表達此類豔遇所產生的經驗總結。然而德·羅什菲德侯爵夫人是對著鏡子來評價自己的。聰明女人從不會對自己作錯誤的評價。她們計算臉上的皺紋,目睹眼角兩邊生出鵝爪似的紋路,看到眼瞼上長出一粒粒小囊腫,她們心裡清清楚楚,她們煞費苦心保養自己是再明顯也不過的說明了。所以,貝阿特麗克絲求助交際花的本事來取得自己的優勢,以便同一個風華正茂的少婦競爭,一星期戰勝她六次。

  她並不承認這個計劃陰險,她出於酷愛美男子卡利斯特而使用這些手腕,決心叫他相信他不討人喜歡,長相難看,外貌不美,並決心裝出好象恨他的樣子。對待生性自負的男子,沒有比這辦法更易收效的了。對他們來說,設法克服這種巧妙偽裝的蔑視,不是每天都得爭取成功嗎?這樣更好,這是假怨恨,真討好。而他眼前看到的是優雅,真實——不知名的偉大詩人們編造出來的所有假像都具有優雅、真實的外貌。

  哪個男人心裡不會這麼想呢:「我具有不可抗拒的魅力!」或者「我戰勝了她的反感,我愛對了。」不論哪個社會階層的風流女子和交際花都明白這個原理。如果你不承認,那我們就要否認科學的追求者,秘密的探索者了。他們為弄清隱藏的動機進行了多年的奮鬥。貝阿特麗克絲一方面利用蔑視作為精神支柱,一方面反復使用對照——不斷把她舒適的富有詩意的住處同杜·愷尼克公館進行對照。凡是被遺棄的妻子因為感到氣餒都不修邊幅,也不收拾內務。德·羅什菲德太太估計到了這一點,所以開始猛烈攻擊聖日耳曼區的奢華,斥之為愚蠢。他們言歸於好是在不折不扣的萬花叢中進行的:室內擺滿了美麗的鮮花,豪華之極的花架。她撒嬌,作態,要卡利斯特發誓恨他妻子,說他妻子害奶毒是假裝的。她在室內陳設無用的時髦小玩意兒本領極高,幾乎到了濫的程度。儘管被孔蒂遺棄已經落到遭人鄙視的地步,她還想至少有個道德敗壞的聲譽。葛朗利厄家美貌富有的姑娘的不幸,一位年輕妻子的不幸,將會抬高她的身價。

  女人給頭生孩子斷了奶,恢復正常生活,就會重顯麗色,更漂亮地返回社交界。如果說上了年紀的婦女在生育期間會變得年輕,那麼,年輕婦女則會變得秀色可餐,朝氣蓬勃,充滿生命的brio①,如果允許用這個意大利人形容精神狀態的詞來形容人體的話。

  薩賓娜雖然力圖恢復蜜月期間討人喜歡的習慣,可是她發現卡利斯特已經判若兩人。不幸的薩賓娜並不是沉湎於幸福,而是細心觀察。她尋找那該死的香氣,而且聞到了。女友和母親都好心地欺騙了她,她終於不再對女友吐露隱情,也不再跟母親說知心話兒。

  她想拿到確證,而確證並不用久等。確證肯定會有的,它象太陽一樣,馬上要求用簾子擋起來。這是樵夫呼喚死神的寓言②在愛情問題上的翻版,人們要求確證蒙住我們的眼睛。

  ①意大利文:活力。

  ②拉封丹寓言詩《死神和樵夫》中,描寫樵夫寧願受苦也不願去死。這裡猶言薩賓娜寧願受苦而不願與丈夫鬧翻。

  第一次發病後半個月,一天早晨,薩賓娜收到了這封可怕的信:

  致杜·愷尼克男爵夫人

  蓋朗德。

  我親愛的女兒,我的姑子澤菲麗娜和我,我們對你信中提到的衣服作了多方面的設想,仍感困惑不解。我已為此給卡利斯特去信。我們不知道這件事,我求你原諒。你不用懷疑我們的心意。

  我們正在為你積聚財富。在管理你的財產問題上,由於聽了德·龐-奧埃爾小姐的意見,過幾年你將會攢起一筆數目可觀的資金,而不影響你的收入。

  親愛的女兒,我愛你就象你是我生養的、用我的奶水喂大的一樣,你的信寫得如此簡短,特別是隻字未提我心愛的小卡利斯特,我感到驚訝。大卡利斯特,我知道他很幸福,你沒有什麼可對我講的,可是……等等。

  薩賓娜在這封信上橫批了一句:高貴的布列塔尼人不可能個個都說謊!……然後把信擱在卡利斯特的書桌上。卡利斯特見到了信,也讀了。他認出了薩賓娜的筆跡和橫批之後,將信隨手扔進了火裡,決心裝作沒有收到。整整一個星期,薩賓娜焦慮不安。魔鬼的翅膀從不著碰過的純潔或孤獨的心靈對此種苦惱一定深有體會。卡利斯特的沉默令薩賓娜感到驚慌。

  「我應該待他溫柔體貼,叫他高興,我惹他生氣了,我傷了他的自尊心!……我的賢德變得好忌恨了,我大概侮辱了我的寵兒!」她思量著。

  想到這些,她心如刀割。她想請求他原諒,可是,她又獲得了確鑿的新證據。

  一天,大膽狂妄的貝阿特麗克絲給卡利斯特寫信,寄到了家裡。杜·愷尼克太太收到了信,沒有打開就交給了丈夫。

  但她對他說:

  「我的朋友,這封信是從賽馬俱樂部寄來的……我認出了氣味和紙張……」她心裡痛苦到極點,說話連聲音都變了。

  這次卡利斯特面孔紅了,把信放進了衣袋裡。

  「你為什麼不看呀?」

  「意思我知道了。」

  年輕的妻子坐下來。她不再發高燒,也不再哭泣,但她心裡產生的那種憤恨,在弱女子身上會造成犯罪的奇跡,會使她們拿起砒霜自殺或毒死情敵。女僕抱來了小卡利斯特,她接過來,放在懷裡輕輕搖著。剛斷奶不久的孩子隔著袍子尋找奶頭。

  「他想起來了,他!……」她低聲說。

  卡利斯特到自己房裡去看信。他走了之後,可憐的少婦潸然淚下,象空房獨守的妻子那樣哭泣。

  苦與樂一樣,都是學而後知之。象薩賓娜那樣差點兒送命的第一次發病是不會重演的,如同萬事的開頭不會再重複一樣。這是情感問題上的第一隻楔子,其他楔子已在意料之中,心碎腸斷已有體會,我們在精力上已經做好了頑強抵抗的準備。所以,確信丈夫不忠實的薩賓娜,懷裡抱著孩子,在壁爐邊一坐就是三個小時,連她自己也感到吃驚。這時,當了貼身男僕的加斯蘭來通知說:

  「太太,請用餐。」

  「通知先生去。」

  「先生不在家用餐,夫人。」

  對一個二十三歲的少婦來說,獨自坐在古宅的巨大餐廳裡受罪,在這種情況下由兩個不聲不響的僕人伺候吃飯,心裡之痛苦,誰能盡言?

  「請駕馬車,」她突然說,「我要去意大利劇院。」

  她打扮得花枝招展,想要象個幸福的女人那樣笑咪咪的獨自在公開場合露面。她一面因為在信上加了橫批而感到後悔,一面下決心用最大的軟功,用妻子的賢惠,用逾越節被宰殺的羔羊那種溫順,來制服卡利斯特,使他改邪歸正。她要向全巴黎撒謊。她愛,愛得既驕傲又謙卑,就象交際花和天使那樣愛法。這天上演歌劇《奧賽羅》。當呂比尼唱到Ilmiocorsidivide①的時候,她起身走了。音樂常常比詩和表演更有感染力,因為這兩者更好地結合起來了。薩維尼安·德·波唐杜埃把薩賓娜一直送到劇院門口柱廊邊,扶她上了馬車,不明白她為什麼這麼匆匆離去。

  ①意大利文:我的心兒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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