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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這位原聖日耳曼區的大詩人曾兩次出任部長,並第四次成為某個新部部長的競選人。他意味深長地把一個指頭放在嘴唇上。這個動作說明了一切。

  「看到您我非常高興。」貝阿特麗克絲嬌聲嬌氣地對卡利斯特說,「剛才您還沒有看見我,我就認出了您,我心裡想,您大概不會不認我吧,您!」她低聲附耳對他說,「啊!我的卡利斯特,您為什麼結婚呀?又是和個小傻瓜!……」

  一旦女人讓一個新來到包廂裡的人坐在自己身邊並同他咬耳朵,其他人總是找出藉口來讓他們單獨談談。

  「您來嗎,拿當?」卡那利說,「侯爵夫人,請允許我去同阿泰茲說句話。我發現他在德·卡迪央王妃那邊,我要同他討論明天會議的辯論策略問題。」

  他們知趣地走開了,卡利斯特得以從剛才的震驚中鎮定下來。但是,貝阿特麗克絲製造的詩意對他來說儘管有毒,仍是富有誘惑力的。一聞到這氣息,他就完全失去了理智和自製力。

  變得瘦骨嶙峋、青筋暴露的德·羅什菲德太太眼圈發黑,面容乾枯,憔悴,幾近凋謝。這天晚上,她借助巴黎化妝品的精心打扮,使其早衰的容貌煥發出了青春。她象所有被遺棄的女人那樣,把自己裝扮成處女模樣,動用了許多素色衣著,使人想起吉羅德根據莪相一段情節畫得詩意濃郁的姑娘們。①她那長長的臉蛋兒兩旁垂著波浪形的金黃髮卷,舞臺上的腳燈照得芳香油亮的發卷好似滴水流光。蒼白的前額閃閃發亮。用麥麩水②勻過的臉上搽了淡淡一層胭脂,藉以掩飾蒼白的面色。一條薄得叫人難以置信的絲巾繞在脖上,把細長的脖子遮擋起來,使之不太顯眼,只露出用胸衣裹得很巧妙的部分胸脯。腰肢婀娜。至於姿勢,一句話即可說明:她的一番苦心沒有白費。僵瘦的胳臂藏在精心裁剪的寬袖籠裡,幾乎看不出來。她渾身上下是這種虛假的浮華、閃亮的絲綢、輕柔的羅紗和鬈曲的金髮的混合,是這種活躍、安詳和動盪的混合,人統稱之曰妙不可言。人人都知道妙不可言指的是什麼,是豐富的機智、情趣和氣質。貝阿特麗克絲好似一出機關佈景變幻無常的戲。演出這種巧妙地配上對白的夢幻劇,性格坦率的男子看了會入迷。反差對比的法則,會使他們產生一種玩玩喬裝打扮的強烈願望。虛假,但吸引人;矯飾,但討人喜歡。而有些男人就是喜歡這種玩弄勾引術猶如玩紙牌一樣的女人。理由是這樣的:男人的欲望是一種純形式的推理,從這種外表的學問推斷出感官享樂的秘則。思想無需用言語來表達:「能夠把自己打扮得這麼漂亮的女人,在戀愛上一定有許多其他辦法。」是這樣。棄婦是鍾情的女子,保養的女人是善於鍾情的女子。不過,雖說意大利人的這一經驗之談對貝阿特麗克絲的自尊心來說很刻薄,但她這個人天生的矯揉造作,不可能不從中得益。

  ①吉羅德曾多次以莪相傳說為題材創作繪畫。

  ②麥麩浸泡過的水變成軟水,用以勻面,保護皮膚。

  「問題不在於愛你們,」卡利斯特進來之前,她曾說道:「當我們把你們抓到手的時候,就要折磨你們,這就是想抓住你們不放的女人的訣竅。看守財寶的神龍有爪子和翅膀作武器!……」

  「我可以用您的想法寫一首十四行詩。」卡那利剛說完這話,卡利斯特就進來了。

  貝阿特麗克絲一眼就看出了卡利斯特的心境,她在圖希莊園套在他頭頸上的箍,新鮮的紅印子還在。關於他妻子的那句話,卡利斯特聽了很不高興,他舉棋不定:是維護丈夫的尊嚴、維護薩賓娜呢,還是對這顆勾起他無限回憶的、他以為還在悲傷流血的心回敬一句難聽的話呢?他的遲疑被侯爵夫人看出來了。她說那句話只是想知道,她對卡利斯特影響的深度如何。眼見他如此虛弱,她便來助他解圍。

  「好了,朋友,您看得出,我現在是孑然一身,」兩個獻殷勤的走了之後,她說,「是的,我在世上成了孤家寡人!……」

  「那麼,您不曾想到我嗎?……」卡利斯特問。

  「您!」她回答說,「您不是結婚了嗎?……自從我們分別以來,這是我所遭受的種種痛苦之一。我對自己說,我不僅失去了愛情,而且還失去了我原以為是布列塔尼式的友誼。人什麼都是可以習慣的。現在我不那麼痛苦了,但,我已經精疲力竭。好久以來,我這是第一次說心裡話。在不相干的人面前,我不得不維持自己的自尊和驕傲,好象我從不曾在愛我的人面前軟弱過,又由於失去了費利西泰,我連個聽我說『我痛苦』這種話的人也沒有了。所以我現在可以告訴您,剛才看見您就在不遠的地方,而沒有被您認出,我是多麼傷心,現在看到您就在我的身旁,又是多麼高興……」卡利斯特做了個姿態,她回答說,「對,這差不多是忠實了。不幸的人就是這樣!一個無所謂的姿態,一次拜訪,對他們來說便價值連城。啊!您愛過我,您,如同那個以踐踏我的一切珍貴感情為樂的人愛我那樣,算我活該!但我所遭受的不幸,我是不會忘記的,我愛,我要忠於那一去不復返的過去。」

  她一邊說著這段已經重複了上百次的即興臺詞,一邊頻送秋波,借助手勢,來加強臺詞的效果,好象這些話是長期壓在心底,一下子噴射出來的。卡利斯特沒有說話,淚水在眼睛裡直打轉。貝阿特麗克絲拉起他的一隻手,緊緊握著,卡利斯特激動得臉色發白。

  「謝謝,卡利斯特!謝謝,可憐的孩子。瞧,一個真正的朋友是如何對朋友的痛苦作出反應的!……我們互相瞭解。好了,您一句也不用再說了!……您走吧,人家在看著我們呐,萬一有人告訴您妻子,說我們見過面,雖然是規規矩矩的,在大庭廣眾之中,她也可能會心裡難過的……再見了,您瞧,我很堅強!……」

  她揩了揩眼淚,做了個在婦女們的修辭學裡稱之為反襯的動作。

  「讓我用受永罰的人的苦笑,同那些欺騙我的薄情郎們一起笑吧。」她接著又說,「我指的是藝術家,作家,在我們可憐的卡米葉·莫潘家裡認識的那些人。確實,她做得也許是對的!讓自己心愛的人富起來,自忖『我對他來說年紀太大了!』而銷聲匿跡,以獻身宗教來終其一生。當我們不能以處女終其一生的時候,這是最好的辦法。」

  她笑了起來,好象為了消除可能給崇拜者留下的悲哀印象。

  「我可以到什麼地方去見您?」卡利斯特問。

  「我藏身在蒙梭公園前面庫爾塞勒街上一座與我處境相稱的小公寓裡。我在那裡埋頭閱讀文學作品,但,只是為了自己,為了消遣。天主保護我不沾染那些太太們的怪癖!①……去吧,走吧,離開我,我不想讓人家議論我,人家看見我們在一起會說些什麼呢?再說,噢,卡利斯特,您要是再多呆一會兒,我很可能會哭出來。」

  ①指當時庫爾塞勒街上的幾位太太想建立文學沙龍之事。

  卡利斯特伸出手去同貝阿特麗克絲相握,又一次深深地、奇怪地感到緊緊的握手充滿了迷人的誘惑力,然後走出了包廂。

  「天主啊,薩賓娜從未能如此打動我的心弦!」這是他在過道裡突然產生的一個想法。

  在演出的下半場時間裡,德·羅什菲德太太沒有正眼瞧過卡利斯特幾次,但斜眼瞟了他多次。這對一個完全沉浸在第一次失戀回憶中的男人來說,一樣痛苦得心如刀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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