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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


  這個老實的布列塔尼人面孔羞得通紅,我撲上去熱烈地擁抱他,不過,我要離開圖希莊園,再也不回這裡來。

  從我恨德·羅什菲德太太恨到希望她死的程度(呵!天哪!自然是死於肺炎或是什麼意外事件),我意識到自己對卡利斯特愛得多深,多強烈。這女人打攪我的睡眠來了,我做夢時夢見了她!

  難道我有可能遇見她嗎?……啊!聖母往見會的見習修女說得對:

  圖希莊園是個不吉利的地方,卡利斯特在這裡重溫了舊夢,舊夢的滋味比我們愛情的滋味還要甜蜜。親愛的母親,請打聽一下德·羅什菲德太太是否在巴黎,要是在,我就待在我們布列塔尼的土地上。可憐的德·圖希小姐當初為了實現她的計劃,讓我在簽訂婚約那天打扮成貝阿特麗克絲,現在她後悔了。要是她知道我剛才因為我們可惡的情敵而心慌意亂到了什麼程度,她又會說什麼呢?這可是一種賣身呀!我已經不再是我自己了,我感到羞恥。

  一種逃離蓋朗德,逃離克華西克沙灘的強烈願望死死糾纏著我。

  八月二十五日

  我拿定主意回杜·愷尼克的老宅子去。卡利斯特因為我心神不安也感到相當不安,決定帶我回家。要麼是他的閱歷淺,一點沒有猜出我的心思,要麼是他知道我想離開圖希莊園的原因,卻並不愛我。雖說我想弄明白他同意帶我回家的真正用意,可是我又極怕弄明白那可怕的用意,我象孩子一樣,為了怕聽見一聲巨響,便用雙手蒙住眼睛,噢!母親,我心裡愛人家,可是人家沒有以同樣的愛來愛我。卡利斯特可愛,這不假。可是,一個由您撫養長大的二十歲的姑娘,象我這樣純潔多情的姑娘,許多女人都對您說長得漂亮的姑娘,把開在心靈裡的所有花朵都獻了出來,除非是個怪物,哪個男子收到這些花朵不會象卡利斯特這樣討人喜歡,和藹可親呢……

  九月十八日,愷尼克公館

  他忘掉她了嗎?這是猶如遺恨一般在我心裡回蕩著的唯一思想!啊!親愛的媽媽,是不是所有做妻子的都象我一樣要同回憶進行鬥爭?純潔的姑娘只應該嫁給清白的小夥子!可是,這是令人失望的空想,寧可婚前有情敵,不要婚後有情敵。啊!親愛的母親,可憐可憐我吧,雖說我目前是幸福的,象惟恐失去幸福而牢牢抓住不放的妻子那樣幸福!……有時這是一種毀滅幸福的方式,深謀遠慮的克洛蒂爾德這樣說過。

  我發現,五個月來,我腦子裡只想到自己,也就是說,只想到卡利斯特。請告訴克洛蒂爾德姐姐,她懷傷守節,我時常想到;忠於死者,她是很幸福的,她不用擔心會有情敵。我擁抱親愛的阿苔娜依絲,我發現￿斯特非常愛她。照您在上封信裡對我說的看來,他擔心人家不把阿苔娜依絲嫁給他。您要把這種擔心當作珍貴的花來培植。阿苔娜依絲一定會做主婦的,可我,我害怕從卡利斯特身上得不到卡利斯特。我肯定是個僕人了。親愛的媽媽,謹向您致以親切的問候。啊!如果我憂心忡忡確有道理,那,我就是以昂貴的代價買下了卡米葉·莫潘的財產!……向父親請安。

  這些書信完全說明了妻子和丈夫的微妙處境。薩賓娜認為他們結婚是出於情投意合,卡利斯特則認為他們結婚是因為門當戶對。總之,蜜月的歡樂沒有完全遵守夫妻共有財產的法制。新婚夫婦在布列塔尼逗留期間,著名建築師葛蘭杜在克洛蒂爾德和德·葛朗利厄公爵夫婦的監督下,領導了杜·愷尼克公館的修繕工程和配置家具的工作。為了小夫妻能在一八三八年十二月回到巴黎來,該做的事都做了。薩賓娜滿心喜悅地在波旁街安頓了下來,這倒不是想做家庭主婦,而是想知道家裡人對她婚姻的看法。卡利斯特英俊恬淡,很樂意在姨姐克洛蒂爾德和丈母娘的帶領下出入社交界。她們對他的順從表示滿意。他憑其姓氏、財產和姻聯關係在社交界獲得了一席地位。他的妻子在社交界被視為最討人喜歡的人物之一。妻子的成功,上流社會的消遣,該盡的責任,巴黎冬季的娛樂,既能產生興奮劑,又提供種種插曲,給小家庭的溫暖頗增添了一些活力。

  母親和姐姐覺得薩賓娜很幸福,認為卡利斯特的恬淡是英國教育的效果,薩賓娜遂拋棄了種種悲觀的想法。她聽到那麼多婚後不稱心的少婦羡慕她運氣好,便把自己的種種擔心都扔到九霄雲外去了。最後,薩賓娜的懷孕使這項介於情投意合和門當戶對之間的婚姻所提供的保障更加完滿無缺,這是經驗豐富的婦女料得很准的保障之一。一八三九年十月,年輕的杜·愷尼克男爵夫人生了個兒子,象所有婦女在這種情況下所盤算的那樣,她勁頭十足地親自奶孩子。跟自己所酷愛的丈夫生下了孩子,怎能不當個地道的母親呢?第二年夏末,一八四〇年八月,薩賓娜就要給第一個孩子斷奶了。卡利斯特在巴黎居住的兩年期間,完全失去了他起初在情場所享有的那種天真無邪的聲譽。卡利斯特同年輕的喬治·德·摩弗裡紐斯公爵(和他一樣新近娶了一位遺產繼承人,五天鵝家的貝爾特)、薩維尼安·德·波唐杜埃子爵、德·雷托雷公爵夫婦、德·勒農庫-紹利厄公爵夫婦,以及丈母娘沙龍裡的所有常客,都成了好朋友。他看出了外省生活與巴黎生活的種種差別。富人有種種不開心的時刻,有種種閒暇,巴黎比任何一個其他首都要強,善於使他們開心,討他們喜歡,引起他們的興趣。這些年輕的丈夫把高尚美貌的妻子丟在一邊,去抽雪茄煙、打惠斯特,在俱樂部高談闊論,或去跑馬場賽馬賭博。年輕的布列塔尼紳士接觸了這些人,身上許多家傳的好習慣便受到了破壞。妻子不想讓丈夫感到厭煩,這種母性的願望總是鼓勵年輕的丈夫消遣娛樂。妻子看到行動絲毫不受約束的丈夫回到自己身邊來是多驕傲啊!……這年十月的一個晚上,正在斷奶的孩子又哭又叫。薩賓娜看到丈夫額上添了皺紋,不能不感到心疼,便建議他躲開孩子的吵鬧,到多藝劇院去看正在上演的新戲。卡利斯特接受了妻子的建議。隨身僕人去定一個正廳前座的單人位子,位子定在離台口包廂很近的地方。第一次幕間休息的時候,卡利斯特向四周隨便看看,突然發現在離他四步遠的地方,德·羅什菲德太太坐在一樓臺口的一間包廂裡……貝阿特麗克絲在巴黎!貝阿特麗克絲在大庭廣眾之中!這兩個念頭象兩枝箭一樣穿過卡利斯特的胸膛。在離別將近三年之後又見到了她!怎樣才能表達一個情人內心的萬千思緒呢?情人遠沒把她忘記,而是經常把自己的妻子當做貝阿特麗克絲,以致連妻子也看出來了!誰能相信,單方面的、失敗的、但始終藏在薩賓娜的丈夫心中的、富於詩意的愛情,會使夫妻的恩愛、年輕妻子無法言傳的溫情黯然失色呢?貝阿特麗克絲變成了光明,白晝,運動,生命和未知數,而薩賓娜則是義務,黑暗,已知數!目前,一個是快樂,另一個是煩惱。這真如一道霹靂閃過。

  薩賓娜的丈夫出於對妻子的忠誠,產生了離開劇場的高尚想法。走到正廳前座出口處,他看到包廂的門虛掩著,兩隻腳便不由自主地走了進去。年輕的布列塔尼人發現貝阿特麗克絲坐在兩位聲名顯赫的男子中間,一位是政治家卡那利,一位是文學家拿當。卡利斯特沒有見到德·羅什菲德太太快三年了,她已經有了驚人的變化。但是,女人儘管變了樣子,對卡利斯特來說,可能因此而更富有詩意,更具有吸引力。巴黎的漂亮女人在三十歲之前只要一件衣服就夠打扮了。可是一過三十歲這個致命的關口,她們在衣著打扮上就要講究方法,魅力,裝飾。她們做出優雅動人的樣子,從中找到生計,顯出個性,變得年輕,講究最微不足道的細節,最後她們從自然美變成了人工美。不久前,德·羅什菲德太太剛剛經歷了悲劇的高潮,這悲劇在這部法國十九世紀風俗故事裡,稱做「棄婦」。孔蒂先拋棄了她,所以她自然變成了研究穿著打扮和各種假花的大藝術家。

  在公共場合正正經經的會晤總是以成為俗套的互相致意開始。卡利斯特在向各位致意之後輕聲地問卡那利:

  「孔蒂怎麼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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