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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從根部的形狀看,這棵黃楊至少有三百年的歷史。黃楊下面的岩石仿佛突然中斷。海浪的衝擊在這岸邊留下不可磨滅的痕跡,把下面的花崗岩碎塊不知沖到哪裡去了。在這懸空的岩石下面,海水深達五百餘尺,沒有暗礁。浪花翻滾的地方,是幾塊高度僅及海面的岩石,把它連起來看,好似一個大競技場。要一直走到這個小直布羅陀的頂上去,是需要有點兒勇氣和決心的。那頂上幾乎是圓的,刮陣風就能把好奇的遊客從上面吹到大海裡去。這個形似哨兵的巨峰很象那些可以縱覽全區,預告敵人進攻的古堡頂塔。從這裡可以眺望克華西克的鐘樓和乾旱的莊稼、威脅耕地並蔓延到巴鎮境內的沙灘和沙丘。有幾個老人認為,在很久很久以前,這地方原有個城堡。捕撈沙丁魚的漁夫曾給這塊在海上老遠就能看見的石頭起過一個名字。但,這個用布列塔尼方言起的名字既難讀也難記,忘了也不當怪罪。

  卡利斯特正領著貝阿特麗克絲往這地方走來。這兒風光綺麗,石景比在海邊沙土路上看到的所有奇峰異石都更加叫人驚歎。無需說明為什麼卡米葉已經先跑在前面了。她象一頭受了傷的野獸,不喜歡同別人在一起。她時而消失在岩洞裡,時而出現在峭壁上,她把螃蟹從洞裡趕出來,或者突然當場看到了它們特有的習性。她嫌女式服裝礙事,穿了一條褲筒繡花的長褲,一件短上衣,一頂海狸皮的帽子,手裡拿著一根馬鞭當旅行用的棍子,因為她一向自負有力氣,行動敏捷。她這副打扮比貝阿特麗克絲要美一百倍。貝阿特麗克絲肩上披著一塊中國紅綢做的小披肩,兩角在胸前打個十字結,就象孩子們戴披巾那樣。有一陣子,貝阿特麗克絲和卡利斯特看見她象鬼火一般在峰巔或壑底轉悠,企圖用冒險來減輕痛苦。她第一個爬上黃楊石峰,在一個背陰的窪坑裡坐下來沉思默想。所有名家才子都過於貪欲,不肯讓自尊心一點一點地獲得滿足,而是把名譽當作美酒一飲而盡。象她這樣一位曾把名譽當作美酒吞下的女子,該怎樣安排她的晚年呢?打這以後,她承認只是由於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一件也許普通人認為毫無意義,而大人物要深入思考的意外事件的啟示,使她下決心採取她將用以結束社會生活的特殊行動。

  她從衣袋裡拿出一隻小盒子。盒裡事先裝好了一些用來解渴的話梅糖,她取出幾塊,津津有味地吃著,突然發現,楊梅的果實雖然已不復存在,可是餘味無窮。她由此推論,人也可以如此。這時她抬頭看見一片茫茫大海。任何一個偉人,只承認靈魂不朽而不決心皈依某種宗教,是不可能擺脫茫然之感的。這個想法在她聞葡萄牙香水的時候還縈回在她的腦際。

  這時,她覺得自己耍弄手腕使貝阿特麗克絲落入卡利斯特之手的做法是十分卑微的:她感到作為女性的她已經死亡,迄今被肉體掩蓋著的高尚完美的人顯示了出來。她的巨大才智,她的學問,她的知識,她的虛假的愛情,已經把她引到什麼面前了呢?誰會告訴她呢?引到了子女眾多的母親面前,給痛苦的人以安慰的人面前,羅馬教會面前,她對悔罪的人是那麼溫和,對詩人是那麼富有詩意,對孩子是那麼天真,對多慮而孤僻的人是那麼深沉、那麼玄妙,以致大家總能從她那裡獲得裨益,總能使自己不斷產生的、貪得無厭的求知欲獲得滿足。她回想起卡利斯特使她走過的彎路,她把這些彎路比做這些岩石間的曲折道路。卡利斯特在她眼裡始終是天堂的好使者,神聖的引路人。她用神聖的愛抑制了凡俗的愛。

  卡利斯特不聲不響走了一陣之後,聽到貝阿特麗克絲讚歎與地中海大不相同的大西洋的壯麗,禁不住把大西洋比作他的愛情,說大西洋象他的愛情一樣純潔,一樣寬廣,一樣動盪不安,一樣深沉,一樣天長地久。

  「它邊上有塊岩石。」貝阿特麗克絲笑著說。

  「您這樣對我說話,」卡利斯特回答,向她投過一道神聖的目光,「我就看見了您,聽見了您,從而也就有了天使的耐心。可是,當我獨自相處的時候,要是您能看見我,您一定會同情我的。我母親為我相思的痛苦而流下了眼淚。」

  「聽著,卡利斯特,該了結了。」侯爵夫人說,重新走到沙子路上,「也許我們走到了唯一便於說這些話的地方,因為我生平從未見過與我的思想更為融洽的自然景色了。我見到過意大利,那兒萬物皆談情說愛;我見到過瑞士,那兒一切都新鮮,都顯示出一種真正的幸福,勞動的幸福,那兒蔥蘢的樹木,平靜的流水,明快的線條,都籠罩在山頂終年積雪的阿爾卑斯山下,可是在這一小塊被海風吹幹,被海水侵蝕的平原上,可憐的農業在茫茫大海面前,在貴城塔樓林立的布列塔尼叢叢樹林面前掙扎著。用這塊小平原來比喻我枯燥無味的生活是再恰當也不過了。好了,這就是貝阿特麗克絲,卡利斯特。她不值得您依戀。我喜歡您,但我永遠不會屬￿您,不論以什麼方式,因為我非常明白自己內心的痛苦。啊!

  您不知道,我這樣跟您說話的時候,我對自己嚴酷到什麼程度。您不會理解您的偶像,不會的;如果我是一個偶像,即使身價降低了,也不會從您安放的高座上跌下來。我現在厭惡受社會和宗教譴責的愛情,我既不想再受侮辱,也不想隱瞞我的幸福。我現在是什麼處境,就繼續維持這種處境,我永遠象這裡一樣,是塊黃沙累累、寸草不生,既無紅花,也無綠樹的沙漠。」

  「您要是被人家遺棄了呢?」卡利斯特說。

  「那麼,我就去乞求寬恕,向我所冒犯了的人卑躬屈膝,而不會再冒險沉溺到我明知要了結的幸福中去。」

  「了結!」卡利斯特大聲說。

  侯爵夫人用迫使情人沉默的口氣重說了一遍「了結!」,從而阻止了情人即將開始的過分讚揚。

  這一反駁在年輕人身上挑起了那種只有曾經失戀的人才有體會的悶聲不響的狂熱勁頭。貝阿特麗克絲和他默默無言走了三百步左右,不再欣賞大海,也不再觀看岩石,也不再瞭望克華西克的田野。

  「我會使您非常幸福的!」卡利斯特說。

  「所有的男人開始的時候都答應使我們幸福,而給我們留下的卻是恥辱,遺棄,厭惡。對於我應當忠貞的人,我沒有什麼可指責的,他沒有對我許任何諾言,我便投入了他的懷抱,而我減輕自己過失的唯一辦法,是一錯到底。」「夫人,您就直說不愛我吧!而我是愛您的,我自己知道,愛情是不討價還價的,愛情眼裡只有愛情,沒有其他東西,什麼犧牲我都做得到。您只要吩咐,我將盡一切可能辦到。過去有人因為情婦把手套扔到獅子當中再叫他去撿回來就鄙視情婦,①這樣的人並不真愛!他不理解,為了確信我們的愛情,你們有權考驗我們,你們也有權只委身于偉大的超人。我可以為您犧牲我的家庭,我的名譽,我的前途。」

  ①指洛爾熱的貴族弗朗索瓦·德·蒙哥馬利的一段軼事。

  「犧牲的說法包含著什麼樣的侮辱呀!」她以責備的口氣說,使卡利斯特感到說了句蠢話。

  只有女人才一心一意地愛,或者說,只有喜歡賣弄風情的女子才會抓住一句話來抬高自己,使自己變得高不可攀:在這種事上,思想和感情的活動方式是一樣的。多情的女子感到痛苦,賣弄風情的女子目中無人。

  「您說得對。」卡利斯特邊說,邊落下兩滴眼淚,「這話只能用來說明您要我付出的代價。」

  「住口。」貝阿特麗克絲由於卡利斯特第一次用確當的語言表達了他的愛情而突然感到心弦振動,「我犯的錯誤夠多的了,請您不要引誘我。」

  他們這時走到了黃楊石峰的腳下。侯爵夫人想一直登上峰頂,卡利斯特便扶著她攀登石峰,心裡感到欣喜若狂。對這孩子來說,能扶住這位女人的身子,感到她的身子在微微顫抖,那是最大的恩典了:她需要他呀!這預料不到的快樂使他昏了頭,什麼也看不見了,他抓住她的腰帶。

  「怎麼!」她神情莊重地說。

  「您永遠不會屬￿我嗎?」他突然熱血沸騰起來,激動得聲音有些堵塞。

  「永遠不會,朋友。」她回答,「我對您來說只能是貝阿特麗克絲,一個美夢。這不是很甜美嗎?我們將來既不會痛苦,也不會悲傷,也不會悔恨。」

  「那您將回到孔蒂身邊去嘍?」

  「應當回到他身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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