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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領事把信收起,鎖在皮包裡,補了一句:「於是,伯爵夫人死了。」

  「伯爵還在不在呢?」大使問,「七月革命以後,政治舞臺上看不見他了。」

  領事說:「德·洛拉先生,你可記得有一回看見我送一個客人上船嗎?……」

  「一個頭髮雪白的,一個老頭兒是不是?」畫家問。

  「一個四十五歲的老頭兒!到意大利南部去療養和散心。

  那老人便是我可憐的朋友,我的保護人,經過熱那亞跟我告別,同時把他的遺囑交托給我。他叫我給他的兒子當監護人。

  我也用不著再把奧諾麗納的遺言告訴他了。」

  德·圖希小姐問:「奧斯塔男爵,他可明白自己做了劊子手嗎?」

  領事回答說:「他是猜到真相的,所以活不下去了。他搭船上那不勒斯,我送他出了海再坐小船回來。告別的時候彼此戀戀不捨,我怕那就是永訣了。我們都喜歡參與我們愛情的秘密的人,特別在愛侶故世之後。奧克塔夫對我說:『這樣的人有種魔力,身上有一道光輪罩著。』伯爵踱到船首,望著地中海;碰巧那天天氣很好,大概他被當時的景色感動了,對我又說了最後幾句話:『為了改善人性,真應當研究一下究竟是怎樣一種不可抵抗的力量,使我們不顧理性,把一個神仙般的女子為了片刻的歡娛而犧牲?我良心上聽到那些呼號。並且呼號的不僅是奧諾麗納一個人。而這竟是我親手造成的!……我悔恨交集,痛心極了!過去我在佩延訥街為了得不到歡娛而懨懨欲絕;將來在意大利,我要為了已經體驗過的歡娛而懨懨欲絕!……兩個同樣高尚的心靈,他們的不調和到底是從哪兒來的?』」

  陽臺上大家相對無言,靜默了一會。

  「她算不算貞潔的呢?」領事問在座的兩位太太。

  德·圖希小姐站起來,攙著領事的手臂離開眾人走了幾步,說道:

  「男人來找我們,把一個少女娶過去做了他們的妻子,心中卻存著許多天使般的形象,拿我們跟一些無名的敵手相比,跟一些往往是從許多回憶拼湊起來的、完滿的標準相比,結果老是覺得我們望塵莫及。由此看來,男人不是也有罪過嗎?」

  「小姐,倘若有人把熱情作為婚姻的基礎,您這批評是對的;而這便是那對夫婦的錯誤。要是男女雙方都有盲目的愛情,那種婚姻生活簡直是塵世的天堂了。」

  德·圖希小姐和領事分開了,接著克洛德·維尼翁過來找她,湊著她的耳朵說:

  「德·奧斯塔先生未免有些自鳴得意。」

  她也湊著他的耳朵回答:「不,他還沒猜到奧諾麗納可能愛他呢。」她看見領事夫人正在走來,又說:「噢!他太太把故事聽了去了,算他倒黴!……」

  大鐘打了十一點,所有的客人都沿著海濱步行回去。

  「生活不完全是這樣的,」德·圖希小姐說,「象那樣的女子真是太少了,也許聰明得出奇了,可以說是一寶!人生是各種不同的變故、痛苦和歡樂交替組成的。但丁詩中的天堂當然是理想的最高表現,但那種永遠不變的藍天只存在于心靈中間,向現實的人生去要求未免是奢望,而且時時刻刻要引起天性反抗的。對於這一類追求理想的人,只要給他一間六法尺大小的靜室,和一張跪著祈禱的凳子就行了。」

  「一點不錯,」萊翁·德·洛拉說。「可是不管我怎麼下流,我仍不由得欽佩一個和伯爵夫人差不多的女子,能夠住在一個畫家屋裡,與畫室為鄰,從來不下樓見客,也從來不到街上玷污她的鞋子。」

  「在幾個月之內是可能的,」克洛德·維尼翁的口氣挖苦得厲害。

  可是大使回答德·圖希小姐說:「奧諾麗納並非獨一無二的例子。有個男人,還是幹政治的,又是筆下很尖刻的作家,別人就是這樣愛他的。後來他在決鬥中死去;打死他的那顆子彈不單打中了他一個人,他的情人因此也差不多進了修道院。」①

  ①此系當時的實事。法國政論家阿爾芒·卡雷爾(1800—1836)戀一棄婦米莉·佈道爾太太。卡氏的政敵,記者愛彌爾·日拉登在報上影射此事,卡乃與對方決鬥,中彈身死。佈道爾太太從此閉門謝客。

  「那麼這個時代還有些偉大的心靈了!」卡米葉·莫潘說著,靠著堤上的欄杆,若有所思地愣了一會。

  一八四三年一月於巴黎

  [傅雷/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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