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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為了要保存這個文件的全貌,我把信抄了一份,然後上佩延訥街。奧克塔夫的煩躁不安比鴉片的力量更強,他正象瘋子一樣在花園中走來走去。

  我把信遞給他,說道:「您去答覆吧。既然挑動了她的傲氣,您就得想法撫慰它。這比刺探她潛伏在心裡而人家已經代您挖出來了的傲氣,更要難一些。」

  伯爵念著信,臉色越來越快活,他大叫起來:「她是我的了!」

  他發覺我在旁看著他的得意,便做了一個手勢叫我走開。

  我懂得極度的快樂和極度的痛苦有同樣的心理。那天正是德·庫特維爾太太母女到伯爵家吃飯的日子,我就去招待她們了。

  不論德·庫特維爾小姐如何美麗,我那回重新見著她不由得感覺到愛情有三種面目,能引起我們完滿的愛情的女子是極少的。我不由自主地把阿美莉和奧諾麗納加以比較,覺得失節的女性比純潔的女性更迷人。在奧諾麗納,忠實不是一種責任,而是緣分;至於阿美莉,她會神態自若地發著莊嚴的諾言,根本不知道諾言的內容與義務。困倦到差不多要倒斃的女子,需要你去攙扶的罪女,對我特別顯得悲壯,能刺激男人天生的熱忱;她需要你的心拿出全部的感情,需要你的精力竭盡所能地去幹;她充實你的生命,要它為了幸福而鬥爭;至於對一切都有信心的貞潔的阿美莉,只會把自己關在賢妻良母的天地中間,只能使我在平凡中去找詩意,精神上既沒有鬥爭,也沒有勝利。

  在香檳那樣的平原和風雪交加而雄壯瑰瑋的阿爾卑斯之間,哪個青年會看中恬靜的原野?的確,這一類的比較在踏進區公所行婚禮的時候是個不祥之兆。可憐一個人直要有了人生經驗,才能知道夫婦生活跟熱情是不相容的,家庭是不能以愛情的暴風雨為基礎的。夢想過了世界上不會有的愛情和它的許多奇趣以後,對於自己的理想嘗到了烈酒一般的快感以後,我又看到眼前擺著平淡的現實。有什麼辦法呢?你們會覺得我可憐吧?在二十五歲上,我已經懷疑自己了;但我很堅決地打定了主意。借著通報客人來到的藉口,我回去找伯爵,看見他的臉被希望的光輝映照之下,變得年輕了。

  「你怎麼啦,莫裡斯?」他看我臉色異樣,吃了一驚。

  「伯爵……」

  「怎麼!你不叫我奧克塔夫了?你救了我的命,給了我幸福,你竟……」

  「親愛的奧克塔夫,如果您能勸伯爵夫人重新負起她做妻子的責任,我已經把她仔細研究過了……(伯爵瞧著我的眼風,活象奧賽羅第一次聽信伊阿古讒言的神氣),您決不能讓她再看到我,也不能讓她知道莫裡斯當過您的秘書;千萬別提我的名字,誰也不能露一句口風;要不然您就前功盡棄……您已經保舉我當了審查官,請您替我在國外找個外交方面的差事,例如領事之類,別想再要我娶阿美莉了……」我看見他把身子一挺,做了個驚訝的姿勢,便向他補充:「噢!您放心,我一定把這個角色扮到底……」

  「好孩子!……」他忍著眼淚,抓起我的手握著。

  我又笑著說:「您給了我手套,我可沒有戴。就是這麼回事。」

  於是我們倆商量好當天晚上我回到小樓去該怎麼應付。

  到時我去了。時方八月,氣候悶熱,大有雷雨的意味,天色黃黃的,花的香味很濃;我人好象在蒸籠裡,心裡巴不得伯爵夫人已經高飛遠走,到了印度;這念頭使我自己也吃了一驚。她穿著白紗衣衫,束著一條藍絲帶,頭上沒戴帽子,一綹綹的鬈髮掛在臉頰兩旁,坐在幾株小樹底下一張長沙發形的木凳上,用小圓凳擱著腳,衣衫下面略微露出一點腳尖。她見了我並不站起來,只指了指身旁的一個位置和我說:

  「我這生活不是沒有出路嗎?」

  我回答:「這是指您過的生活,可不是我想替您安排的生活;因為只要您願意,您可以非常幸福……」

  「怎麼呢?」她全身的姿勢都打著問號。

  「您的信在伯爵手裡了。」

  伯爵夫人象一頭受驚的小鹿,站起身來蹦到三步以外,在園子裡轉來轉去,又站定了一會,終於獨自去坐在客廳裡。我等她對那一下好象被紮了一刀似的痛苦略微習慣了一些,才進去找她。

  「您!自稱為我的朋友!……哼,簡直是一個內奸,也許還是我丈夫的間諜吧?」

  女子的本能不下於大人物銳利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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