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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得了吧,先生。我知道修道院是最後一條出路,是我唯一的避難所。能理解我的只有上帝。至於凡人,哪怕是教會中最慈祥的神甫聖奧古斯丁,也參不透我良心上不安的情緒,那好比但丁的地獄中不可超越的領域。一個不相干的男人,雖則不配領受愛情的祭禮,卻得到了我全部的愛情!我丈夫沒得到,因為他沒拿;我給他愛情,象母親把一個奇妙的玩具拿給孩子,被孩子砸破了。我的愛情是可一不可再的。對於某些心靈,愛情是不能作嘗試的:有就有,沒有就沒有。它一旦出現,就是整個兒出現。可是十八個月的夫婦生活,對我等於十八年;我把全部的生命力放了進去,它不是因為儘量奔放而枯竭的,而是在那種欺人的,只有我一個人真誠的閨房生活中銷磨完的。為我,幸福之杯既不是空的,也不是喝幹了的;什麼都不能把它再斟滿,因為杯子打破了。我已經沒有武器,不能再作戰……把自己傾箱倒篋地給了人,我還成其為我嗎?只能比之於酒闌燈盡以後的殘羹剩飯。我只有一個名字,奧諾麗納,正如我只有一顆心。丈夫佔有了少女,沒資格消受的情人佔有了少婦;一個女人還剩下什麼?你一定會和我說:只要讓人家愛就得了!唉!我究竟還有點人味兒,想到賣淫婦三個字能不覺得羞憤嗎?是的,一場大火燒光了我的寶物,我借著大火的反光把事情看明白了。老實說,接受另外一個男人的愛情,我倒還能想像;但是向奧克塔夫投降……噢!休想!」

  我說:「哎,您還愛他呢。」

  「我看重他,尊敬他,他從來沒傷害我;他心腸好,他溫柔;但我不能再愛他……得了吧,別談了。無論什麼事,越討論越顯得渺小。關於這問題,讓我用書面來表白我的意思;現在那些思想使我透不過氣來,我身上在發燒,我的腳已經踏在我的帕拉克萊修道院的廢墟之中①。我眼睛看到的,一向以為拿自己的工作換來的東西,此刻都把我心裡要忘掉的事一件件的提醒我。啊,我真應該離開這裡,象當初逃出家庭一樣。」

  ①帕拉克萊修道院為著名的愛洛伊絲終老之地。

  「逃哪兒去呢?」我問她,「女子沒有人保護,能夠在世界上存活嗎?在三十歲上,正當花容玉貌的鼎盛時期,有的是您自己意想不到的充沛的精力,有的是可以大量施捨的溫情,而您竟想躲到我能把您隱藏起來的沙漠中去?……放心吧,伯爵五年之中沒露過面,將來不得您的同意也永遠不會到這兒來的。憑他九年卓越的生活,您的清靜已經有了保障。您盡可以毫無危險地把您的前途跟我和我舅舅商量。我舅舅和一位國務大臣一樣有本事。先把心靜下來,別誇大您的不幸。一個當祭司當到頭髮都白了的人不是一個孩子,各式各樣情欲的懺悔,他聽了快有五十年了,連帝王卿相那麼沉重的心事都由他掂過斤兩,他一定能理解您的。即使我舅舅披著祭衣的時候是嚴厲的,對著您的花也會象它們一樣柔和,象他神聖的主宰一樣寬容。」

  我到半夜才離開伯爵夫人。那時她表面上是鎮靜了,但臉色陰沉,似乎暗暗作著打算,無論怎麼銳利的眼光都猜不透的打算。我走不了幾步就在聖莫街上遇到伯爵,他受著一股不可抗力的吸引,不能再待在大街上我們約定的老地方了。

  我把經過情形告訴了他,他嚷道:「可憐的孩子這一夜怎麼過哇?要是我闖得去,要是她忽然看到我又怎麼呢?」

  我回答說:「這時候她連跳窗都可能。伯爵夫人是柳克麗希亞一流的女子,受了污辱寧可死的,即使污辱她的是她願意委身的男人。」

  「你年紀太輕了,」他說,「你不知道,一個人被痛苦的念頭劇烈擾亂的時候,他的意志好比湖上起了大風暴,風隨時在變,波浪也跟著一忽兒湧到這邊的湖岸,一忽兒湧到那邊的湖岸。今天晚上,奧諾麗納見了我撲在我懷裡的可能性,和跳窗的可能性是均等的。」

  「而您預備冒這個險嗎?」我問他。

  他回答道:「得了吧;為了要等到明天晚上,我家裡已經由德普蘭醫生預備好一些鴉片,讓我能太太平平睡一覺。」

  第二天中午,戈班老婆子遞給我一封信,說伯爵夫人筋疲力盡,到六點才上床,吃了藥劑師配的安眠藥才睡著的。

  我把那封信抄了一個副本;——因為,小姐(領事向卡米葉·莫潘說),藝術的手段,風格的訣竅,您是精通的;許多在結構方面很高明的作家,他們的功夫您是知道的;可是您一定會承認,在造作虛偽的感情的文學作品中決找不出這樣的文字。真的,世界上最可怕的莫過於現實。下面的信便是那位太太,或者說那個痛苦的化身寫的:——

  莫裡斯先生:

  您舅舅所能說的話,我都知道;他不見得比我的良心更通達事理。人的良心原是上帝的喉舌。我知道如果不跟奧克塔夫言歸於好,我是要罰入地獄的:這是宗教的判決。人間的法律要我不顧一切的服從。不管我過去作些什麼,只要丈夫不拒絕我,大家就認為我是純潔的、貞潔的。不錯,婚姻就有這點兒妙處,能夠叫社會批准丈夫的寬恕;但社會忘了一點,就是這寬恕必須要被寬恕的人肯接受。按照法律,按照宗教,按照世俗的慣例,我都應當回去。單單以人事來說:不給他幸福,不給他生孩子,把他的姓氏從貴族院的金榜上抹掉①,不是太殘忍嗎?我的痛苦,我的厭惡,我的感覺,我所有自私的成分(我知道自己是自私的),都應當為家庭犧牲。我將來會生兒育女,女兒能使我破涕為笑!我可以非常快樂,受人尊敬,大家會看到我錦衣玉食,高車肥馬,在人前得意揚揚!僕役、府第、別墅,應有盡有;一年有多少個星期,我就有多少次領袖群英的宴會。不必說,大家會把我招待得很好。我用不著重新攀登貴族的寶座,因為我根本沒下過台。由此可見,上帝、法律、社會,意見都是一致的。

  ①王政復辟時期,貴族院議員為世襲職,姓名均留于金冊。貴族院議員一旦無後,金冊上的譜系記載即告中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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