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奧諾麗納 | 上頁 下頁
十一


  他看我眼睛裡有些詫異的表情,便接著說:「噢!別把我當作英雄,也別把我看作那麼傻,象帝政時代的一個上校說的,不去找點兒消遣。可是,莫裡斯,也許那時我太年輕,或者是太癡情了,全世界我竟找不到第二個女人。經過內心劇烈的鬥爭,我終於想讓自己麻醉一下了;身邊揣著錢,已經到了對妻子不忠實的門口:不料我心中的奧諾麗納,好比一座雪白的雕像一般突然站在我面前。那種細膩滑潤的皮膚,連血的流動和神經的震顫都看得出來;那張純樸的臉,在出事的前一天,和我對她說『你可願意我們倆結婚嗎?』的時候同樣的天真;那股跟德行一樣芬芳的天國的香味;還有她眼睛的光彩,舉動的嫵媚:這些都回到我腦海中來,使我馬上溜了,仿佛一個盜墓的人,看到死者的靈魂從墳墓中活生生地走了出來。

  「在內閣會議上,在法院裡,在夜裡,我無時無刻不想著奧諾麗納,甚至要拿出全部的毅力才能集中精神,注意我所作的事、所說的話。你瞧,我的工作骨子裡是這麼回事。我對她,並不比一個父親看到心疼的兒子因為粗心大意而陷入危險的時候更氣惱。我明白我把太太當作一首詩,因為自己欣賞到如醉苦狂的程度,便以為對方也有同樣的快感。啊!莫裡斯,盲目的愛情是丈夫的過失,可能促成妻子犯各式各樣罪惡!我把這孩子當作孩子一般疼著,讓她的精力閑著不用;也許她心中的愛還沒覺醒,我已經用我的愛情惹她厭倦了。她太年輕,沒看出妻子對丈夫的忠誠是發揮母性的第一步,卻把婚後第一關就當作整個的人生;於是這倔強的孩子私下詛咒人生,也許為了矜持而不敢在我面前訴苦。在這樣一個殘酷的局面之下,遇到一個使她大為激動的男人,她便無法抵抗了。而我這個被認為極有眼光的法官,心腸好而頭腦老是不得空閒的人,對於無人理解的女子心理的規律,領會得太遲了,直到自己的屋子著了火才在火光底下看出來。那時我按照法律,把我的良心作為法庭;因為以法律來說,丈夫在家裡等於一個法官:結果我赦免了妻子,判決我自己有罪。但這樣以後,我的愛情竟變成了一種癡情,正如在某些老年人身上發作的,那種沒骨氣的、死而無怨的癡情。現在我對於不在眼前的奧諾麗納,仿佛一個人在六十歲上愛了一個非到手不可的女子,任何代價在所不惜;而且我覺得自己的精力並不亞於青年人。老頭兒的大膽,青年人的謹慎,我兼而有之。朋友,要知道社會對於夫婦之間這種可怕的局面,只有冷嘲熱諷的分兒。情人被遺棄,社會是可憐他的;丈夫被遺棄,社會只認為他無用。凡是經過教堂與市政府的儀式得來的女人,丈夫要保持不住,就非受人訕笑不可。所以我決不能聲張。賽裡齊是幸福的。他因為寬宏大量,還能見到太太,加以庇護,加以保衛,又因為他是疼愛她的,所以能體會到極度的快樂,象一個對什麼都不在乎,甚至不怕給人笑話的大施主:他越受人家取笑,越象父親溺愛兒女一般得意。

  「『我為了顧全太太,才頂著丈夫的名義!』賽裡齊有一天從內閣會議出來和我這樣說。

  「可是我啊,我什麼都沒有,連給人訕笑而我表示不怕的機會都沒有!我只靠著沒有養料的愛情支撐!對一個上流社會的女子,我沒有一句話可說。看到娼妓,我又避之惟恐不及!我是被法術禁錮而不得不守貞的!要沒有宗教信仰,我早自殺了。我向工作挑戰,沒頭沒腦地埋在裡面,可是工作壓不倒我,結果只是渾身滾熱,心裡火辣辣的,再也睡不著覺……」

  這個口才那麼高明的人說的話,我也不能盡記;但他的熱情使他的口才比著法庭上的雄辯更高一級,我聽了竟象他一樣臉上淌滿了眼淚。他歇了一會,我們倆都抹了抹眼睛,然後他又揭穿另外一些秘密。那時我是怎麼樣的感覺,請你們想想吧。

  「以上說的是我內心的活劇,可不是此刻在巴黎演出的看得見的活劇。內心的悲劇,誰也不會感到興趣。我知道這一點。象你這樣和我一同流淚的人,將來也能體會到一個人沒法把別人的痛苦移在自己心中,或是移在自己的皮膚上。我們的痛苦只有自己能衡量。便是你吧,你所瞭解的我的痛苦,也不過憑一種極渺茫的推斷。我把無可奈何的相思的苦悶發洩一下的舉動,你怎麼能看到呢?例如我常常端詳著一幀小型畫像,覺得她的腦門,她的嘴角的笑容,臉的輪廓,白皙的皮膚,都跟真人一樣,我把它們親著吻著;鬈曲的黑頭發,幾乎能讓我在鼻子裡聞到它的香味,拿在手裡拈弄。有時候我忽然覺得有了希望,縱身跳起來;有時候失望的痛苦對我好比萬箭鑽心;有時候我在巴黎踩著泥漿亂跑,想用疲勞來鎮壓心中的煩躁;這種種情形,你可曾撞見過嗎?我的急躁可以和肺癆病人相比,狂歡可以和瘋子相比,驚慌可以和遇到了警察的殺人犯相比。總之,我的生活是連續不斷的高潮,恐懼的高潮,快樂的高潮,絕望的高潮。以下我再把看得見的戲劇講給你聽:

  「你以為我成天忙著行政法院、議會、法院、政治……唉,天哪!我過的那種生活把我的頭腦刺激得太靈敏了,只要夜裡花上七個鐘點就可以把這些事打發完。奧諾麗納才是我心上的一件大事。怎樣把太太重新收服,才是我獨一無二的研究工作。在她所住的籠子裡監護她而不讓她知道在我的掌握之中,供給她生活,讓她所喜歡的很少的一些娛樂能夠滿足;永遠待在她周圍,但象天使似的既不教她看見,也不教她猜到,要不然我整個的前途就完了:這才是我的生活,我真正的生活!七年以來,沒有一晚睡覺之前,我不是先去看一眼她床頭的燈光,或是她照在窗簾上的影子的。她離開我家裡的時候,除了身上穿的以外,什麼都不願意拿。這孩子把傲氣推到極端,近於荒謬的地步。所以她出走了十八個月就被情人遺棄;因為他一看見貧窮那副粗糙、冰冷、陰沉、發臭的面貌便嚇壞了。那男人當初一定以為能夠過快樂美妙的生活,不是上意大利,便是上瑞士,象一般闊太太們拋棄丈夫以後的情形。奧諾麗納自己每年有六萬法郎收入。那該死的東西丟下她的時候讓她一文不名,還懷著身孕!一八二〇年十一月,我央求巴黎最高明的產科醫生冒充城關區一個無名的外科醫生。我托她區裡的本堂神甫張羅她的生活費,假裝是行好事。一方面要讓我太太隱姓埋名,絕對不給外人知道;一方面要替她找一個既對我忠心,又要做我聰明解事的心腹的女管家……這種工作真要費加羅①那樣的本領才行。你當然知道要找出太太的住址,在我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①費加羅,博馬舍的著名喜劇《塞維勒的理髮師》和《費加羅的婚姻》中的主要人物,一個狡黠風趣、足智多謀的僕人。

  「經過三個月的失望而不是絕望以後,我決意為奧諾麗納的幸福盡心竭力,同時也只讓上帝知道我所扮的角色:這是惟有一相情願的情人才能體會到的詩意。既然一切死心塌地的愛情都需要養料,那麼我對於這個孩子,因為我的疏忽才犯了錯誤的孩子,不是更應當加以保護,由我來做她的守護天使,不讓她遭受新的禍害嗎?她的孩子養了七個月,死了:

  這對她對我都是運氣。她死去活來掙扎了九個月,在最需要有個男人幫助的時候被遺棄了;但是我,」他說著象天使般伸出手臂,「我始終在暗裡做她的後援。奧諾麗納得到的照顧,和她住在自己的府第裡一樣。她身體養好了,問起是誰幫助她的,怎麼幫助她的;人家回答說:『那是區裡做善事的女修士——產婦救濟會,還有是特別關切她的本堂神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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